“你聽說了嗎,昨天夜裡,柳家被人滅了滿門!”
“聽說了,好像只有柳公子一個人活下來,真可憐......”
今日揚州城裡的氣氛少了幾分往日的熱鬧,來往的行人眼中多了幾分憂慮與......好奇。
柳家是商賈,雖算不得什麽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但平日裡修橋補路也是從不落後他人,稱一句好人家並不為過,可即便如此,背後說酸話的人也不在少數。
柳家的慘事傳出才不過半天光景,茶館裡便有人開始議論這是柳家作孽招來了仇家報復。
巫朔也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著這些人的談話,忽然間外頭似乎騷亂了起來,片刻後,七八個捕快走進了茶館,為首的捕頭左眼上纏著一塊黑布,一出場就在人群中引起了陣陣低呼。
此人名叫呂不二,外號“獨目飛鷹”,擅使一套鐵鉤飛爪,是江南名聲最響亮的捕頭,傳聞其武功之高,一個人就能鎮得江南各路綠林不敢造次。
此人的轄區本在九江,不知是出了何變故,這命案才發生,就讓這樣的人物出現在了揚州,若說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呂不二冷著一張臉,他從出現起便是這樣一副不近人情的表情,只見他徑直走到巫朔這一桌坐下,砰的一聲——是他將隨身的佩刀放到了桌子上,盡管他並不擅長用刀。
周圍那些方才還談論得熱火朝天的茶客,此刻都好似避瘟似的,低著頭快步逃離了此地。
一會兒的工夫,原本人滿為患的茶館,此刻除了衙門的捕快和巫朔之外,就只剩下了煮茶的老師傅還在搖頭晃腦地給壺裡添水。
“你叫巫朔?”呂不二開口問道。
“正是在下,”巫朔抬起頭來:“大人有何見教?”
呂不二盯著巫朔,繼續問道:“昨夜你和柳家柳敬一起飲酒談天到深夜?”
“不錯。”巫朔點頭。
“談的什麽?”呂不二再問。
巫朔聳了聳肩:“天南地北,什麽都聊,柳公子愛聽江湖故事,酒桌上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雖然我們沒有喝酒。”
說罷,巫朔又道:“大人今日來此,想必是為了查柳家滅門之案吧,可有什麽進展?”
這一招反客為主讓呂不二眯起了眼,他說道:“柳家之案,家中財貨無一缺失,凶徒不求財。”
“如此說來,是仇殺?”巫朔道。
“倒也不盡然,”呂不二賣了個關子,似乎話裡有話,可惜巫朔不以為然,兩人對視一陣,捕頭頓了頓,繼續說道:“柳家丟了一件東西。”
巫朔好笑地道:“大人這話就叫人聽不懂了,你方才不是還說,柳家財務無一缺失嗎?”
“的確如此,”呂不二沉聲道:“因為這樣東西本非柳家之物。”
“哦?怎麽講?”巫朔對此似乎頗感興趣。
“數月之前,有幾個刀客洗劫了一支前往西域的商隊,從中得到數件珍寶,其中要數一支古笛最為貴奇,笛名——未央。”
呂不二說話間一直在觀察巫朔的表情,哪怕他談及未央,對方仍舊不為所動,但也因為這一點,他反而更起了幾分疑心。
稍作停頓,呂不二的話還在繼續:“消息傳出之後,惹來各方勢力矚目,幾個刀客不得善終,而傳聞那未央笛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揚州柳家商號的手中。”
“是嗎?”巫朔的語氣沒有起伏,仿佛對此並不關心。
呂不二忽然站起,
半身前傾,他的雙眼直直頂在了巫朔面前,四目相對距離不過幾寸,只聽他沉道:“聚寶閣的掌櫃說,那天你曾到過他們店裡,言語中似有提及‘未央’二字。” 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凝滯,煮茶老師傅耳聾眼花,依舊自顧自地倒水加茶,茶香伴著殺意在茶館裡彌漫開來,幾個捕快眼神肅然,握著刀的手一點點地攥緊。
“原來如此,大人是在懷疑我嗎?”巫朔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後知後覺地說道。
呂不二目光灼灼地道:“你千裡迢迢從苗疆來到江南,為的尋找就是未央笛,你在揚州城裡和柳敬相遇也不是巧合,而是刻意設計,此案縱使非你所為,同你也脫不了乾系。”
“是嗎?大人似乎志在必得?”巫朔微微一笑,他並未答話,只是那目光卻忽然飄向了一旁,呂不二心頭一凜,他下意識地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去,只看見一個旁若無人的老師傅,正在慢吞吞地煮茶。
這老師傅閉著雙眼,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無論這茶館裡兩方人物已然劍拔弩張,他仍舊自顧自做著自己的活計,仿佛這些個捕快根本不值一提。
呂不二死死地盯著那老師傅的背影,似乎想要從對方身上看出些什麽來,可怕的是,他這雙足以叫百惡之徒退避三舍的凌厲目光,竟絲毫沒讓那老師傅有一點兒回頭的意思。
高手——呂不二心頭一沉,在心中對這老師傅的來歷已然有了數種猜測。
此刻,又聽巫朔談天般地開口:“僅憑幾句話語,一點猜測,大人就將累累血債扣在我的頭上,如此做法,恐怕難以叫人信服啊,店家也是如此覺得吧?”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巫朔突然提高了聲音,這話對那門口那煮茶的老師傅說的。
那本來蒙頭煮茶的老師傅緩緩抬起了頭,只聽見對方頭也不回,只是還以“呵呵”的笑聲,呂不二的神經瞬間緊繃,周遭一眾捕快全都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冷靜下來後說道:“衙門自然不會因為隻言片語就定一個人的罪,你誤會了,今日本捕頭來此,是有另一起案子想要請你從旁‘協助’。”
巫朔平靜地看了眼呂不二,說道:“大人請言明。”
呂不二隱晦地掃了一眼那老師傅,悄然掩去了眼底的幾分忌憚,他說道:“半月前,猛虎幫劫掠了一支由江南北上的車隊,此案為首之犯,名叫王成。”
“那還真是不幸,難道大人以為此案也與我有關?”巫朔的語氣平靜,但這話聽起來卻難免有幾分嘲弄的意思,一眾捕快臉色皆是陰沉。
“還真有關。”呂不二笑了笑,只可惜他這張冷冰塊的臉笑起來不比那閻王好看多少,嘴角的弧度與他平添了幾分瘮人的意味。
他說道:“王成在牢裡交代了,猛虎幫雖然劫走了貨,但他們點兒背,東西還沒拉回山,就又被人給‘順’走了。”
巫朔忍不住一笑:“這人倒也挺有意思的,這是覺得說成是被偷走的,能夠讓他面子上好看些是嗎?”
呂不二目光一頓:“看來你是承認了。”
“不錯,猛虎幫劫走的東西就在我手上,”巫朔將隨身的包裹解開,裡頭的珠寶嘩啦一聲全都撒到了桌面上:“但是——”
話鋒一轉,巫朔說道:“就如大人所言,這些東西是我從猛虎幫手裡拿走的,我在江湖行走,還沒聽說這強盜丟了東西也能找官府幫忙的。”
呂不二臉色不變,他說道:“的確如此,但此乃賊贓,非你之物,你是如何從猛虎幫手裡將這些東西拿走的,本官可以不計較,但若你想將其據為己有,恐怕失主不答應。”
“這話倒也有理,”巫朔點點頭,問道:“敢問大人,失主何在?”
呂不二還未開口,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我就是失主。”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昨日茶樓裡輕松拿下了王成四人的那位颯爽女子。
呂不二朝著那姑娘抱了抱拳:“見過李捕頭。”
“呂捕頭,辛苦,”這姑娘朝著他點點頭,隨後目光看向了巫朔,沉吟少許後,說道:“公子受累將遺失在猛虎幫手裡的財物取回,小女子感激不盡,還請物歸原主。”
呂不二有些納罕地看了眼那姑娘,這位赫赫有名的女捕頭的脾氣似乎和傳聞中有些不同。
只是巫朔在古怪地看了眼那姑娘之後,哈哈大笑道:“大人這是在與我說笑嗎?”
呂不二眉頭皺起:“什麽意思?”
巫朔瞧著那面露不虞的姑娘,淡淡地說道:“這位——姑娘的武功如何,大人不會不知道吧,昨日茶樓裡猛虎幫四個人在她手底下連一招都走不過,這樣的高手,如何會被一群武功還不如她的人劫走財物?”
呂不二一愣,此一節倒是他沒有想到的,李捕頭武功之高,那是得了李侯爺真傳的,別說是猛虎幫的幾個嘍囉,就是他親自上場,也未必能夠討得了好,又怎麽可能被人劫道呢。
聞言,那姑娘目光深邃許多,忽而又道:“叫公子見笑了,是小女子一時不察,讓猛虎幫鑽了空子。”
“哦?”巫朔好奇道:“姑娘似乎不是孤身一人來的吧。”
那姑娘答道:“小女子同行的還有兩位閨中密友。”
“那她們——”
巫朔話音未落,就聽這姑娘說道:“她們都不會武功,所以猛虎幫才能夠得手。”
巫朔驚奇道:“咦,這猛虎幫倒也挺講道義的,居然對兩位手無寸鐵的姑娘秋毫無犯?”
“公子這話怕是不妥,”那姑娘柳眉輕蹙,似是有些不耐了:“罷了,公子從猛虎幫手裡拿回的包裹裡,還有小女子攜帶的印鑒文書,柳家命案當前,小女子還需此物查案,還望公子早些將東西交還。”
巫朔的雙眼微微睜大,略顯詫異的臉色只是一瞬又恢復了正常,他一改此前磨蹭的架勢,抬手指了指桌上那一堆珠寶:“東西都在這裡了,姑娘點點看可有缺失,我還有事,失陪。”
呂不二眼神一肅:“且慢......”
“店家,結帳。”巫朔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弧度,忽然高聲喊了句,然後從懷中掏出了幾個銅板丟在了桌子上。
呂不二的身形猛然一怔,只見那煮茶的老師傅緩緩地轉過了身,閉上的雙目仍然沒有睜開,只是平靜的臉上添了一絲笑意:“客官慢走。”
那姑娘見巫朔要走,作勢要攔,呂不二趕緊用眼神示意了對方一番,他低聲道:“李捕頭,此事不急於一時。”
這姑娘的目光隨著巫朔離開的身影,好一會兒才收了回來,此刻那老師傅慢吞吞地來到桌子旁,也並沒有理會誰,只是默默地將桌上留下的茶錢收了。
呂不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帶著人離開了,臨出茶館前,他吩咐其他人先各自按照計劃去調查柳家的命案,同時又叫住了留在最後的一個捕快。
“去查查,這老家夥到底是什麽來歷。 ”呂不二壓低了聲道。
“啊?”那捕快愣愣地抬起頭,看著呂不二嚴肅的表情,心頭悚然一驚,他下意識地看向那茶館裡的老師傅,那毫不起眼瘦小身形忽然間變得高大起來,就連那煮茶杓水的動作,都仿佛蘊含著幾分深不可測。
這捕快吞了吞口水,認真地點了點頭:“頭兒放心,我明白的!”
安排完手下弟兄之後,呂不二對那姑娘發去了熱切的邀請:“李捕頭,柳家命案我已經查出了些端倪,不妨你我一道回衙門好好探討一番。”
那姑娘聽完之後,似乎有些意動,但最終還是拒絕了:“多謝呂捕頭好意,只是小女子失了印鑒文書,就這般去衙門,恐怕不合規矩。”
呂不二失笑道:“些許小節,李捕頭何必計較,如今還是案子要緊。”
可這姑娘對此很是執拗:“規矩不可壞......告辭。”
呂不二見對方心意已決,隻得感歎一聲不愧是李侯爺教出來的,這死板的性格簡直和傳聞如出一轍。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收起了多余的感慨,回頭深深地看了眼這平平無奇的茶館,然後才大步離開。
而就在捕快們走得一乾二淨之後,心有余悸的客人才重新回到了茶館裡,其中一人忍不住勾著老師傅的肩膀,驚歎道:“老白,沒想到你的膽子這樣大,衙門那一群捕快往那一站,我嚇得是腿都打哆嗦了。”
“啊?什麽衙門?”老師傅茫然地轉過頭來,他閉上的眼還是沒有睜開,倒不是因為其他,單純只是因為他是個瞎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