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三月。
草長鶯飛,春意盎然,粉桃嬌豔仿佛姑娘唇上胭脂,花上露珠好似銀河熠熠星辰,畫中江南,不外乎如是。
古色古香的欄杆上,一對歇腳的燕子方才落下便又被馬蹄驚起,抬頭望去,三個鑲金大字映入眼簾——聚寶閣。
打扮得體的小二斜倚在門邊上,瞅見台階下停下一人,他連忙迎了上來:“客官,裡面請。”
陪笑間,他低著眉眼悄悄打量起這人來,這是個半大少年,手裡牽著一匹卷毛青鬃馬,惹得過路之人連連側目。
不過小二卻眼尖看得真切,這少年雖然騎著貴馬,不過身上衣袍卻不太合身,袖口寬了,褲腿長了,觀其面料雖也不是一般人家用的,但看著像是成衣店裡匆匆買來用的,做工沒有富貴人家那樣精細。
“店家,聽聞你這聚寶閣收羅了天下寶物,號稱無所不有,不知是真是假?”那少年開口說來,聲音裡還帶著幾分稚嫩。
“客官放心,咱們聚寶閣的商隊遍及九州天下,無論您想要那九曲天山的寶貝,還是大漠大淵的貨藏,咱們家都應有盡有。”
小二說大話不帶喘氣的,彎著腰迎著少年走進店內,裡邊的空間寬敞明亮,貨架上整齊地排列著琳琅滿目的商品,種類繁多,各式貨物堆積如山,如此看來,這“應有盡有”的說法,倒也有幾分可信。
聞言,少年眼前一亮,隨後說道:“那你可聽說過未央笛?”
小二的表情一滯,隨後忙道:“天下名笛眾多,小人見識淺薄,自是不可能一一見過,不知客官口中這‘未央笛’,是何模樣?”
少年想了想,說道:“我聽聞未央是百多年前苗人大祭司取梧桐之木製成,據傳其笛聲仿聞天籟仙音,有通靈萬物之奇,笛聲可令百鳥來朝,千蝶起舞。”
說著,少年眼含神往之色,複又面露惋惜:“可惜如此神物我無緣得見,至於模樣,只有前人留下隻言片語,亦是不甚清楚,想來應要比尋常笛子看著更有幾分靈氣。”
少年說得生動,可一旁的小二聽完之後卻是滿臉古怪。
見小二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少年便又問了一句:“我對未央的了解便是這些,店家,你可曾見過這樣的笛?”
“呃——”小二頓了頓,然後連忙道:“有的有的,聚寶閣寶物繁多,客官要什麽樣的笛子都有,來來,這邊請,小人先給您找找——有了!”
說話間,小二從身側的貨架上取來一支通體由白玉打磨的長笛,滿面堆笑地道:“客官您看此笛如何?它名春暉,乃是器樂大師枯木先生的傑作。”
少年只看了一眼那春暉笛,便搖了搖頭:“我來這就是為了尋那未央笛,店家這裡若是沒有便算了。”
“客官稍等,”眼看少年要走,小二連忙出言挽留道:“這春暉客官若是不滿意,咱們聚寶閣還有別的寶貝,您且等等,讓小人給您取來。”
說完,不等那少年開口回絕,小二就連忙錯身從幾個貨架間走過,在角落翻找起來。
少年眼底含著幾分失望,他大致已經看出來了,這聚寶閣不過也就是個尋常鋪子,了不起比周邊小鎮上那些店面大一些罷了,收羅天下寶物之說,怕只是噱頭。
不消片刻,小二折返回來,懷裡捧著好些支笛子,不僅有笛還有幾支洞簫,他一股腦地將其送到少年面前。
“客官您來看,這些都是當今世上有名的寶貝,
您瞧瞧哪個中意的,小人給您包起來?”小二殷切地說道。 那少年臉色淡淡,隨意從中挑選了兩支看了看便搖頭道:“勞煩店家了,告辭。”
“誒,客官——客官要不再瞧瞧?咱們這還有......”
小二話音未落,少年已經出了店,他追在後邊喊了幾聲,卻也不見對方回頭,還惹得不少路人投來笑話的目光。
小二臉色尷尬地回了店裡,迎面撞上了來聞聲而來的掌櫃,後者問道:“怎麽走了?”
“哼,誰知道呢,滿嘴的胡言亂語,我看吶,八成是哪來的暴發戶,不知從什麽地方看了話本,跑來消遣咱們的。”小二不忿地抱怨了一通,又將那少年方才所說的那些話轉述給了掌櫃。
掌櫃聽完之後也是眉頭緊蹙,他也沒聽說過什麽笛子能夠引得什麽千蝶起舞,這簡直是神仙手段了,就是那茶館說書的白瞎子也沒敢這樣漫天胡吹。
那少年離開了聚寶閣後,輾轉了幾條街道,最後來到了一家茶樓的二層,靠窗的桌子邊上坐著一位白衣公子,他身後立著一位佩刀的灰衣護衛。
見到少年無功而返,那白衣公子哈哈大笑,引得眾人矚目,那灰衣護衛面露無奈之色,卻也不曾勸解自家主人注意形象。
那白衣公子招呼那少年坐下,隨後便道:“如何,本公子所言不差吧,那聚寶閣就是欺世盜名之輩,你偏不信,如今自個兒去撞了南牆,可是信了?”
那少年對著白衣公子拱了拱手,搖頭歎道:“我在外地行走時也曾多次聽聞過揚州聚寶閣的名聲,本以為縱使跑空,也多少能夠探知一些消息......江湖傳言,果然不可盡信。”
說罷,少年低頭扯了扯這套不合身的衣服:“柳公子,這衣服我實在穿不慣,不若還是換回去吧。”
這白衣公子名為柳敬,是這揚州富商柳家的公子,為人豪爽仗義,喜歡與天南地北的人結交,這少年初到揚州,也是受了他頗多照顧。
“誒,不可,”柳敬呵呵笑道:“巫小兄弟,俗話說,財不可外露,你若是換上原來那身打扮,怕是不出半天工夫,這揚州城裡的三教九流的人都要盯上你了。”
這少年名叫巫朔,他來自苗疆,初與柳敬見面之時,他穿著頗為奇異,與中原之民差別明顯,身上更是戴著多種金銀飾品,珠翠華麗惹得不知多少人眼紅。
柳敬這話也不算危言聳聽,雖不知道巫朔此前如此穿搭,究竟是如何從苗疆大山一路走到江南還平安無事的,想來對方也有幾分本事在身吧,畢竟是江湖之人。
眼看巫朔還盯著自己的衣服發愁,柳敬道:“本公子家中有位手藝不錯的繡娘,若是巫小兄弟不介意,不若本公子請她替你將這衣服改改?”
“......那就多謝柳公子了。”巫朔倒也不囉唆,他接著又說道:“近日諸事,多虧柳公子幫襯,今日這茶便由我請了吧,算是聊表謝意。”
柳敬本想拒絕,但又想著對方如此灑脫,他若推諉不受反而顯得矯情:“既然如此,那本公子就卻之不恭了。”
兩人說笑著,巫朔喊來了小二付帳,只是他從懷中掏出來的並非銀子,而是一顆寶石。
這下不僅是那小二,就連柳敬都愣住了,他身後的護衛更是目光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這苗疆來的少年本就神秘,如今隨手便拿出這樣一塊價值不菲的寶石,更顯得詭異非常。
就在小二捧著寶石不知所措的時候,眾人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小兄弟豪爽,難怪敢劫我們猛虎幫的貨。”
“什麽人!”灰衣護衛反握著刀柄轉過身去,銳利的目光落在他們後邊那一桌上,只見一桌四個位子上都坐滿了肌肉虯扎的短衣大漢,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模樣,乍看便不覺得像是好人。
那為首的漢子頭上綁著一條黑帶,他虎目微斜,低頭看向了灰衣護手反握著刀的手,這是拔刀術的一種起手式,能使此招的刀客,功夫都不低。
眼珠微動,只是片刻,這漢子心中就已經有了成算,他朗聲道:“柳家的朋友,在下王成,今日之事猛虎幫只找這位小兄弟,還請你們不要插手。”
這王成方才就在後桌,自然是將對方的底細聽了個分明。
柳敬驚訝的目光在巫朔與那猛虎幫的王成之間來回移動,猛虎幫雖是江湖綠林,但他們也自稱好漢,所以這光天化日在城裡搶劫的事情,應是做不出的。
所以柳敬稍加思索,便大致猜到了前因後果,他眼神複雜地看著巫朔手裡拿著的那顆寶石:“巫小兄弟,你這......莫非是從這幾位朋友手中‘借’來的?”
話音落下,一眾人的目光向那鎮定自若的少年投來,只見巫朔指頭翻飛,那寶石在他指間來回翻滾著。
“不是‘借’,是搶。”少年字正腔圓。
“好膽!”
那王成拍案而起,目光中滿是狠戾:“小子,今日看在柳家的面子上,將東西交出來,哥幾個就放你一回。”
在揚州地界,柳家的面子不小,柳氏商會大掌櫃柳川的名聲在江湖上也算響亮,方才談話中,那柳敬對巫朔似乎頗為欣賞,若是對方執意插一手,只怕他們也討不得好。
只是那巫朔似乎並不領情:“這些東西不也是你們從別家手裡搶來的, 既然你們能搶別人,我為何搶不得你們?”
“找死!”
王成怒目一瞪,一腳飛起將面前木桌踹翻,茶水灑了一地,桌子在空中翻滾著向前飛去,巫朔側身躲閃,一旁的灰衣護衛手中長刀悍然出鞘,隻一斬便將那桌子劈成兩半。
下一秒,四個大漢掄起拳頭一擁而上,灰衣護衛只是握著刀將柳敬拉到了身後,而巫朔則變戲法似的,從那過分寬大的袖袍下抽出了一支赤紫色的笛來。
其中一大漢見狀立刻疾呼道:“大哥小心!這小子會使妖法!”
見其左手按孔右手托笛,作勢要吹,為首的王成連忙雙手捂住耳朵:“是蠱!小心笛聲!大家快把耳朵堵上!”
電光石火間,就瞧見那笛在巫朔的唇上觸之即離,隨後他一把抄起椅子上的包裹,身法矯健如靈猴,直接從那窗口翻身而下。
一陣風吹來,將那窗戶打在牆上發出砰砰聲響,茶樓上,猛虎幫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字排開,扎著馬步捂著耳朵,目光微愣地盯著那空蕩蕩的窗台。
片刻後,王成臉色漲紅,他一巴掌將方才喊話那漢子抽得原地轉了個圈,嘴裡罵道:“屁的妖法!那小子拿你當傻子耍呢!”
那漢子捂著臉上的巴掌印記,頗為委屈地道:“大哥,是你叫我們捂耳朵的。”
“滾!”
王成一腳踹在對方身上,然後大步上前從窗口探出腦袋向下望去,只看見了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巫朔早已經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