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間,行人踟躕。
裴康掀開車簾,洛陽青黛色的城郭已近在眼前。
“停下歇歇吧。”裴康吩咐道。
“諾。”負責護衛的柳安之下令停車,一行數百人便在這個離洛陽只有幾裡地的鄉野小店外停了下來。
風有些大,吹得馬車上的雨布嘩啦啦作響。當雨布掀起一角時,露出了色彩斑斕的絹帛。
毫無疑問,這是上等河東絁。浸染的手法也頗具功力,色彩鮮艷,美輪美奐。
這種絹帛在市面上非常好賣,蓋因其美觀大方的同時,又結實、耐磨,能使用很久。
裴康一口氣帶來數千匹,可謂大手筆。
鄉野小店不大,裴康與寥寥數人坐進去後,其他人自找了個避風之處休息。
店家很快溫好了酒,又上了幾個菜,便悄然退去了。
“一路上心事重重,眼見著要到洛陽了。老夫就問你一句,想好了嗎?”裴康飲了口酒,滿足地嘆息了聲,問道。
柳安之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想好了。”
“哦?”裴康聞言有些驚訝,道:“昨日問你,還支支吾吾,怎麽今日就想通了?”
“還不是因為裴公收到的那封家書?”柳安之苦笑道。
他們是從河內方向過來的,行至芒山之時,河內太守裴整遣人送信而至,言魯陽侯邵勛領兵北伐,大破劉漢六萬兵馬,收復鄴城,威震山東。
如果說在此之前,裴家還有人對結好邵勛有意見的話,經此一役,說怪話的人應該會少許多。
裴康之前算是“力排眾議”,現在則是“水到渠成”。說不定,還能拉到更多的錢糧、子侄、部曲至廣成澤——聞喜裴氏其他支脈的“投資”,或者說“股本”。
“大族行事,本就該如此啊。我老矣,不便離開河東,你還年輕,正適合闖一闖。”裴康說道,說完,親自給柳安之斟了一碗酒。
柳安之受寵若驚地接過,連稱不敢。
裴康放下酒壺,又道:“這個天下,沒人說得清楚到底會怎樣,唯有多仕幾家,方能保得家業不墜。”
柳安之默默點頭。
族兄柳耆留在河東,打理家業。如果劉漢強令其出仕,就現階段而言,他會推辭。
如果實在推拒不過,則會任官,成為劉漢官僚體系的一員。
至於裴家,現在是不會出仕的。
劉元海也不敢強迫他們,一旦動了裴氏,會讓裴、宋、柳、薛等大家族集體不安,國內動亂不休。那樣的話,他的宏圖大業可就成泡影了。
對了,最近太原王氏分出一支,到平陽郡皮氏縣定居。看他們那樣子,未來幾年內還會有人陸陸續續搬遷過來。
但裴、柳、薛三家對其分家的真實目的有些懷疑。
早不來晚不來,恰好在劉淵攻下平陽、河東二郡後,方才分家搬遷。考慮到太原王氏與劉淵密切的關系,此舉著實有些可疑。
總之,裴、薛、柳三族抱團互助,與其他家族也有聯系,甚至與一河之隔的關中世家都多有往來。
如果劉漢勢頭好,大有一統北方的苗頭,那麽他們的態度會慢慢改變。
如果勢頭不好,有滅亡之征兆,那就對不起了,不出仕,誰讓你是匈奴政權呢?
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就看時局如何發展了。
劉漢之外,其他勢力也會有所考察。
最近幾年勢頭很猛的魯陽侯邵勛、青州茍晞兄弟都是他們重點觀察的對象。
柳安之就是來投奔邵勛的。
家族內定,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得過來。
從今往後,他與邵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面臨生死危機,如果太過麻煩,家族都不一定會搭救他。
另外,如果柳氏有人出仕劉漢,將來戰場上還有可能兵戎相見。
這就是世家大族分仕各方的潛規則——當然,規則是規則,具體還要看私人關系等等,非常復雜。
“店家速速溫酒。”門外響起了粗豪的嗓門,不一會兒,一位身材魁梧的壯士走了進來,又重復了一遍。
店家連連應聲。
壯士看到裴康時一愣,拱手作揖道:“裴公。”
裴康點了點頭,但不認識此人。
很快又有二人入內,見到裴康時也是一愣,齊齊行禮道:“裴公。”
“原來是衛氏、樂氏英才。”裴康起身,拉著二人一起入座,笑道:“好些年沒見到二位後生郎了。”
來人分別是衛玠、樂凱。
衛玠是前帝師、司空衛瓘之孫,其妻樂氏乃樂凱之妹,已過世。
樂凱則是名士、尚書令樂廣之子。
衛氏本身也是河東一個大家族,但在八王之亂初期遭受重創,一門九人被誅殺,只有衛璪、衛玠二人恰好不在家,幸免於難。
其實裴家也在八王之亂前期被重創過,但受到的傷害遠小於衛氏,再加上裴家本身根基深厚,發展至今,兩家已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了。
再者,河東衛氏現在也十分低調,除了親族之外,基本不與外人多來往,頗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
“裴公神完氣足、老當益壯,不知羨煞多少人。”衛玠不說話,樂凱開口道:“這是要去洛陽?”
“正是。”裴康也不隱瞞,直接說道:“聽聞弘緒在南陽耕讀經年,怎有暇來洛陽閑逛?”
“總要出來走動走動的。”樂凱笑道:“先到梁縣看了下妹妹、外甥,再至河東訪親,與叔寶同遊洛陽。過幾日還要去趟滎陽,看望舍弟。年前,興許還會去趟鄴城吧。”
樂凱之弟樂肇在太傅司馬越幕府內擔任中下級僚屬,暫居滎陽。
衛玠之兄衛璪在朝任散騎常侍,這是一份閑職,相當於後世的顧問。有沒有權力,全靠受不受天子信任。
衛璪在先帝時還算受信任,今上即位後就不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很正常。
樂凱說他一路訪親,倒也沒錯。妹妹、妹婿、弟弟一路看望過來,至於鄴城的邵勛是他什麽人……
嗯,不好說。
反正現在南陽樂氏對這個撿來的便宜“妹婿”很上心,畢竟離得太近了,南陽的魯陽縣甚至就是邵勛的封地。
家門口的軍頭,就問你怕不怕?
裴康在聽到“外甥”一詞時心下不喜,但他不動聲色,問道:“去鄴城?見魯陽侯麽?”
樂凱坦然地點了點頭,一點不隱瞞。
衛玠悄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似乎想說些什麽。
樂凱無動於衷。
事實上南陽樂氏的一些動作,瞞不過別人。
你在邵勛身上加注了,時間長了,外人慢慢都會知道,畢竟廣成澤那地方現在也變得人多眼雜了,很難保密。
事實上樂凱是在河東接到家書的,其時已是十一月中,野馬岡之戰過去了二十天。
收到妹妹寫來的信後,他便與衛玠同行,先來洛陽,打算拜會司徒王衍後,再前往滎陽、鄴城。
至於去鄴城有什麽事,他大略知道一點。
老實說,他不是很感興趣,頓丘也太危險了一點。而且他是樂氏長子,父親被長沙王司馬乂所殺後,他現在就是樂氏主脈的家主,真不適合到頓丘擔任太守。
不過,三弟樂謨倒是可以出仕。
他曾經當過縣令,後辭官歸家。出任太守之職,倒也不算突兀。
況且,現在怕是已沒多少河南士人願意去河北當官了,競爭不會太激烈。
就是苦了三弟了!
“魯陽侯威震三臺,河北士民多賴其焉。”裴康感慨道:“此番班師歸來,天子少不得嘉勉。”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在座的都是功力深厚的玄學家,哪個不夜觀天象、查氣望氣,哪個不寫幾本神鬼志異?
去年的讖謠,經過一年時間的傳播後,知道的人太多了。
若魯陽侯就此默默無聞,或許就沒人提起了。但他勢頭極盛,野馬岡之戰,二萬破六萬,殺得石勒潰不成軍,已經有人把他與茍晞相提並論了,謂之當世韓白。
這樣一個人,難道不是太白星精降世?
好吧,或許有人會問,難道茍晞也是太白星精降世?但問題是,邵勛過了年才二十二歲,他可沒多少時間學習兵法韜略,一身武藝更是在十五歲那年就顯露崢嶸。
從“理智”的角度判斷,他才是天降神人啊。
這種人,天子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嘉勉?
“魯陽侯乃大晉中興神將,天子得其助力,四海升平矣。”樂凱一臉贊同的神色。
毫無疑問,這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裴康聽了,心中愈發不喜。
當然,這年頭讓他不喜的事情越來越多了。
侍中庾珉的族侄女已是魯陽侯定下的正妻,再難改變。
裴家若想嫁個嫡女給魯陽侯為妻,卻已經晚了。
邵勛首先就不會答應。
河東遠在大河以北,潁川卻近在咫尺,如何選擇,顯而易見。
再者,也會大大地得罪庾氏,麻煩頗多。
想到這裡,他看了一眼樂凱,心中鬱悶。
樂氏再不濟,魯陽侯的長子卻是樂家女兒所生,人家奔走的理由都比裴家充分。
唉,事情怎麽搞到這一步,明明——邵勛那膽大包天的壞種先勾引的是主母啊。
意興闌珊,真的意興闌珊,老裴不想說話了。
柳安之在一旁默默喝著,耳朵卻早已豎了起來。
有些事,他隱隱約約知道,但他裝作不知道。
今日這場偶遇,對裴公來說可真是鬧心。
但能怎麽樣呢?
時局的變化,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在他看來,有些事只要去做,永遠不會晚。
再者,一定沒機會嗎?
眼前這位衛玠,他的姑姑衛琇就是幽州王浚的第二任妻子——王浚一生四娶,前三位妻子都已經過世,現任妻子出身清河崔氏。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
裴公心裡其實明白,只不過不太舒服罷了。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帶著大筆財貨來洛陽,且在接到河內裴整的家書後,更是拉著他說了好多話,進一步堅定了決心。
河東郡已然淪於匈奴之手,裴家該做多手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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