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洛陽好幾天了。
邵勛先覲見天子,再赴王家之邀,然後拜訪了曹馥、糜晃、何倫、王秉等舊識,維系關系。
一整圈走下來,有些心力交瘁。
本想一走了之,卻又躊躇難決。
拿起重劍反復擦拭,心中始終無法平靜,氣得直接將劍摜於地上。
唐劍探頭看了看,又縮了回去。
邵勛撿起劍,插到器械架上,默立良久。
隨後,似乎想通了什麽,又似乎不想束縛自己了,直接讓人打開庫房。
他走到一個木架邊,隨手拿起一件物事。
這是一件青瓷虎子,上銘“赤烏十四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送這個太色情了。
旋又拿起件青瓷熊燈,旁邊還有一對青瓷臥羊尊,一並拿起看了看。
熊燈釉色呈土黃色,在燈盞以下由一個蹲坐著的小熊頂托。
小熊用兩隻前爪上抱頭部,憨態可掬,十分生動。
青瓷羊呈臥姿,壯碩沉穩,四肢蜷曲,安靜平和。
全器施釉勻靜,光潔瑩透,工藝水平極高,乃上乘之作,於鄴城王宮中所得。
將幾件合適的青瓷器包好裝起來後,邵勛又挑了些錦緞、玉器,然後在親兵的護衛下,匆匆出了門。
徐朗看到邵勛時又驚又喜。
邵勛與他隨口聊了幾句,得知他要去禁軍為將時,勉勵了一番,然後在裴十六的引路下,向內而去。
“君侯不該來的。”裴十六小聲說道。
“大戰得勝,班師回朝,拜見主母,奉上禮物,有何不可?”邵勛強辯道:“昨日我還見裴景聲入府了。”
裴十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二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在寂靜清冷的庭院中,腳步聲傳出去老遠。
盧氏正百無聊賴地跪坐在案幾後,拿著一本詩集看著。
“鬱鬱河邊樹,青青野田草。舍我故鄉客,將適萬裡道。妻子牽衣袂,抆淚沾懷抱……”
“妾身守空閨,良人行從軍……”
看著看著,仿佛入迷了,秀氣的鼻子也皺了起來,一吸一吸的,飽含情緒。
及至聽到外邊的腳步聲時,才慌慌張張地想把詩集收起來。
但腳步聲來得太快,盧氏情急之下,直接把詩集藏到了曳地長裙的裙擺內,然後起身。
腳步聲又偏轉遠去,原來不是來這個地方的。
盧氏松了口氣,同時有些好奇,這是誰啊?
過去數月,她都住在太傅府中,訪客寥寥。她與嫂嫂兩人時而下下棋,時而編排下舞樂,自得其樂,倒是清凈,今日來的是誰?
裴妃跪坐在案幾後,看著案幾上的熊燈。
其實她不是太喜歡這個禮物。
范陽王妃盧氏比她大幾歲,但心性像少女一般,倒是會喜歡此物。
“參見王妃。”邵勛躬身行禮。
裴妃起身還禮。
裴十六悄然離去,臨走之前,還看了看外面各個角落,方才放下心來。
“鄴城宮中之物,果有幾分意趣,妾很喜歡。”裴妃拿起熊燈,嘴角含笑地說道。
邵勛松了口氣。
他還擔心送的禮物不合裴妃心意呢,原來送對了,甚好。
“可惜鄴宮已毀,宮中左藏大部遺失。肥鄉之役後,追擊賊軍,繳獲了一些,回頭再挑幾件送過來。”邵勛坐直了身子,大膽地看著裴妃。
撩妹,他其實沒什麽招數,來來回回就那一下:膽子大。
第一次見到裴妃,大概是五年前了。
恍惚間五年已過,物是人非,王妃今年也二十七歲了。
裴妃避開了他的目光,輕聲問道:“聽聞你單騎沖陣,受傷了嗎?”
“沒有。”
裴妃嗯了一聲,又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無非是種田、練兵。”邵勛說道。
還有一句“靜待天時”沒說出來。
沒有天時,他現在什麽都不能做,哪怕天天窩在家裡,也要靜待那風起雲湧的時刻到來。
“可有資財?”裴妃知道養兵是很花錢的,於是問道。
“錢不缺,缺的是軍械。”邵勛說道。
“這就是你應邀去王衍府上的原因?”
“是。”
王衍以司空的身份領北軍中候,成了新一任禁軍統帥。
也就是說,他現在是邵勛的直接上級了。
想要弓梢、箭矢乃至其他林林總總的軍械消耗品,最好的辦法還是找王衍,畢竟庫存快頂不住了。
這對王衍是小事,對他卻是大事,畢竟他的練兵方法,對耗材需求太大。
“你現在聲名鵲起,連天子、王衍都想拉攏你……”裴妃輕輕起身,站在窗前,看著外面蕭瑟的秋風落葉,似有所感,幽幽說道。
“他們拉攏我,不過是場交易罷了。”邵勛絲毫不避諱地說道:“譬如王衍,他給我提供器械,我在關鍵時支持他,如此而已。雖未明說,但大概就是這樣了。至於天子——他想對付太傅,不過我估計成不了。”
司馬熾、司馬越,水平半斤八兩,大哥莫笑二哥。
目前天子司馬熾看似佔了點主動,但那是建立在司馬越不破壞規矩,還算要點臉的前提下。
如果司馬越不要臉了,直接暴力破局,會怎樣?
天子動不了,殺你幾個心腹臣子又如何?
伱連心腹都保不了,誰還會為你效力——當然,這樣做有點太難看了,司馬越也會承受反噬,屬於掀桌子行為。
“未來會是怎樣?”裴妃看著窗外,輕聲問道。
邵勛沉默了一會,道:“明後年或有大變。”
“洛陽?”
“是。”
“這樣的結局,其實我幾年前就有所猜測了。”裴妃說這話時,臉上沒有害怕擔憂的表情,也沒有喜悅或其他什麽情緒,仿佛一切都無所謂似的。
“若非如此,我怕是已被劉洽使絆子,栽了個大跟頭。”邵勛說道。
裴妃轉過身來,看著邵勛。
這個人,現在沒人能限制他了。
他有自己忠誠的部曲,有莊園塢堡,有心腹將校,在軍中一呼百應。
他還封了縣侯,就連王衍都要找他做交易,他已經脫離了所有人的掌控。
包括她。
“那是你自己掙來的,我只不過是隨手為之罷了。”裴妃搖了搖頭,道。
邵勛一聽,心中微微有些不安,兩人間說話怎麽生分起來了?明明剛來時裴妃還在笑的。
“你該回去了,以後少來這邊,畢竟我是你的主母,對你名聲有礙。”裴妃輕聲說道。
邵勛心中騰地升起一股火,好懸沒壓住。
還是兵少了!
“諾。”他低頭應了聲。
起身走過裴妃身側時,手下意識伸了伸,最終頹然放下,出門離開了。
裴妃緊繃著的身體松了下來。
她輕輕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膽子確實越來越大了。
連廊內,盧氏瞪大著眼睛,先看看邵勛遠去的背影,再看看嫂子漸漸染上暈紅的臉。
她傻了。
十月初八,邵勛先去金谷園、潘園、邵園轉了一圈,然後便離開洛陽,南下梁縣。
就在此時,一個不速之客找了上來。
“范公?”他有些驚訝,漢國的人都不怕死嗎?還是路上太安全了,沒人搶劫?
范隆笑瞇瞇地走了過來。
他們正處於一片田野之中,二十步內沒有外人,正適合談些機密之事。
“引弓之國,有贈弓之人遣我來此,與君一會。”范隆拱了拱手,道。
邵勛嘆了口氣,都什麽人啊?
他是對劉元海印象不錯,但你一次兩次派人來挖我,再好的印象也敗了。
“石超是不是投漢王了?”他反問道。
“是。”范隆一點不隱瞞;“我離京之前,石超方至。漢王以其為征東大都督,隸石勒帳下。”
“石勒果然去了。”邵勛輕笑一聲,道:“范公別費無用功了,我無意投漢王。以後也不要來了,對漢王、對我名聲都不好。”
漢王屢次招晉國一五品將軍,還是派自己的九卿出馬,結果屢屢被拒絕,這算什麽事?
邵勛自己也很無奈,傳揚出去,好像自己與劉元海勾勾搭搭呢。
想到此處,他都有點殺掉范隆的沖動了。
不過人家多半布置了後手,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再者,他雖然不願承認,但心底似乎不是很想做得這麽絕。
“將軍何必忙著推拒?”范隆笑道:“不妨聽聽我主開出來的條件?”
“范公走吧,多說無益。”邵勛搖了搖頭。
不遠處的驛道上,銀槍軍、牙門軍兒郎正排著整齊的隊列,南下、西進。
邵勛招了招手,唐劍會意,牽了一匹馬,向這邊走過來。
“將軍若來,我主願以王爵酬之,登臺拜將,委以方面重任,等閑事也。”范隆低聲說道:“呼延皇后有侄女數人,任君挑選,今後便是皇親國戚……”
唐劍走過來了,范隆遂閉口不談。
“范公回去吧,落雪之後,山道難行,反不美也。”說罷,邵勛一夾馬腹,遠遠離去。
范隆靜靜地站立許久。
這個結局,他早有心理準備。
一個連並州都沒打出去的國家,確實容易遭人輕視。
說難聽點,蜀中李雄的成國都比他們大,更比漢國富裕。
罷了,該拜訪的人已經走了一圈,是時候回去了。
臨走之前,給這位年輕跋扈的將軍來點狠的,讓他知道這世上有太多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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