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勛抵達大營的時候,正好趕上殺豬宰羊,於是笑嘻嘻地混了一頓酒肉,連帶著教導隊的兒郎們也沾了光,敞開肚皮吃了個盡興。
酒足飯飽之後,大軍西行。
杜耽、杜尹兄弟及一乾宜陽塢堡帥們“依依不舍”,送了好幾裡地,然後腳步輕快地回家了。
離開一泉塢向西的路上,邵勛還遇到了第二批前往雲中塢的並州流民,看樣子三百戶左右,扶老攜幼,踉踉蹌蹌,艱難前行。
與他們一起過去的,還有部分軍械、牲畜以及在洛陽采買的農具。
邵勛約束著將士們,嚴禁騷擾。
開玩笑,自家的產業,若是讓大兵們搶了,不得把他們全砍了?
當天午時過女幾山,流民們分批渡河,前往洛水南岸,大軍則在北岸一路行軍,當天晚上抵達三鄉驛(今三鄉鎮)。
自三鄉驛向北,有一條狹窄的山間河谷道,其中有一段開辟在半山腰上,道路一側是山體,另一側則是深澗,曰回溪阪——阪,山坡道也。
回溪之名,因馮異、鄧禹而見諸於史。
二人率軍在澠池縣西戰赤眉,大敗。鄧禹跑路至宜陽,馮異經回溪阪,僅帶數人走歸大營。
過了這段三十余裡的山間河谷道,便能抵達崤山東西二阪中的西阪——崤山又分東西二崤山,西阪即西崤山的山道。
從這裡向東,過東崤山,經新安等地亦可至洛陽,即曹操開辟的北道。
北道較為艱險,不如南道好走。
就連唐代天子就食洛陽,也喜歡繞遠路走南線的宜陽道,為此還在洛水河谷修建了一連串的行宮,以便途中休息。
大軍在此停留了三日。
期間,邵勛從上、中、下三軍中抽調了兩千余人,直撲檀山,將賊寨攻破,俘三百余戶。
他又遣人至雲中塢,找到了送牛而至的毛二,令其率銀槍軍第一幢的七至十隊至檀山寨,收拾殘局。
糜晃對此聽之任之,基本不管。
糜直則親隨大軍,觀摩了一番。當看到兩千多人又是渡河,又是沿著艱險的山道跋涉,然後前赴後繼攻打賊寨時,微微有些失色。
這種戰爭烈度,確實不是鄉間塢堡的火並可比的。
血肉橫飛之處,尤為動人心魄。
至此,他算是明白了,邵勛控制了雲中、金門、檀山三寨,花大力氣經營,成氣候後,在洛水河谷一帶的影響力會大大增加。
早晚有一天,這個被群山包圍的天然河谷會被他全部控制在手裡吧?
眼光挺毒辣的,北有東西二崤山,南有熊耳山,唯有東側面向洛陽的敞口,只要在這個敞口築城——或者乾脆重修宜陽縣城,以之為屏——就能擋住入侵敵軍。
敵人不拔掉宜陽,後路始終受到威脅,糧道有可能被截斷,就無法安心挺進洛水河谷。
那麽,大戰就會發生在這個敞口附近。
此人,胸有韜略啊。
十五日,大軍分批進入回溪阪。
艱險的山道之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尤其是輜重部隊的輔兵,負重的車輛、騾馬一定要小心伺候,別掉溝裡去。
“這條路,秦時就開鑿了,時至今日,依然在用。”邵勛下馬步行,朝跟在他身邊的糜直說道:“若有敵軍自北邊攻來,必走此路。”
“為何不能挑山間小道,輕兵疾進?”糜直問道。
知道敵人會從這條路過來,那我在險要處臨時築城設柵,正面阻攔,卻不知要打到何時,敵人還不如繞山間小路呢。
“繞路是可以,但山間小道未經開鑿,人、馬走著都困難,輜重車隊絕無可能通過。這種輕兵疾進,只能出其不意,一旦為人發覺,必死無葬身之地。”邵勛說道。
輕兵疾進,沒有輜重車隊跟著,意味著你很可能沒著甲,武器不全,身上只有幾天乾糧,箭矢等消耗品嚴重不足。穿越山道之時,體力消耗也非常大,甚至有不少人會受傷。
這樣的狀態,真的只能靠出其不意了,而且還得指望對面的人士氣低落,一觸即潰。
如果對方士氣高昂,器械精良,體力充沛,敢打敢拚,就你這樣的狀態,純粹是送人頭。
“好像……是的。”糜直點了點頭,道:“昔年曹魏伐蜀,鄧士載偷襲陰平,一路艱險,七百裡高山峽谷,抵達江油時,兵士們缺衣少械,蓬頭垢面。若蜀軍有訓練有素之精銳嚴陣以待,鄧士載怕是要全軍覆沒。”
“哈哈。”邵勛笑了笑,道:“就是這樣才能留名青史。其實就是賭,賭你後方空虛,賭你不設防。你若設防,他就死了,連退路都沒有。”
穿過七百裡無人區的鄧艾大軍,一路開山鑿路,抵達江油時,可想而知是什麽狀態。
甲胄、武器肯定是不全的,一路上多半也吃不好,體力、精力消耗到了極點。
進入敵人腹地時,內心之中也很惶恐,士氣不會太高。
結果蜀軍直接投降了,讓他們獲得了關鍵的補給,那就沒法說了。
“郎君說的北兵南攻,指的是何人?”糜直問道。
“我若說是匈奴,你信嗎?”邵勛反問道。
糜直有些發愣。
他承認劉淵現在的勢頭很不錯,但要南下攻擊弘農,意味著他們已經侵入到了洛陽附近,怎麽可能?
“不信?不信就慢慢等。”邵勛笑了笑,道:“放心吧,弘農郡被群山分割,大體分為兩部。山北位於大河之濱,與河東遙遙相望。匈奴若渡河南下,實難固守。山南夾在群山之間,內有河谷,水草豐美,還有良田萬頃,宜牧宜耕。憑此可擋匈奴乎?”
他就不信了,從秦代到唐宋,一直就這兩條路,匈奴還能變出花樣來不成?
一條從崤山向東,過新安,趨洛陽,地勢艱險。
一條從崤山向南,再沿著洛水河谷折向東北,前往洛陽。
如果匈奴要來,更大可能是從洛陽向西,攻宜陽。
但這並非不能防守。
宜陽縣城需要大修一下,最好建個倉城,儲備大量物資,屯駐個萬余兵馬,匈奴就繞不過去。
他們的騎兵需要吃飯,馬的飯量尤其大。戰爭之時,不可能再拿草來喂養馬匹,那樣伱一天中啥事也別幹了,自去牧馬好了。
戰爭,打的就是後勤,拚的就是定力。
“匈奴若長期圍困,反復攻打呢?”糜直問道。
邵勛哈哈大笑,道:“放心,他們比誰都窮。若洛陽無糧,長途轉運,大半糧食消耗在路上,得不償失。屆時劉元海說不定還會招降我,委我官職。我若不降,他野無所掠,也只能撤了,直到他有能力佔據洛陽為止。”
“郎君計之深遠,佩服。”糜直拱了拱手,真心實意地說道。
他比邵勛大一歲,但從未思考過如此深遠的戰略戰術問題。
不過他還是難以相信匈奴會南下洛陽。
他們現在連太原都沒能拿下,如何南下呢?
當然,他這麽想並不奇怪。
所有人都沒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了,但不願深想——洛陽中軍已經沒了啊!
就並州刺史司馬騰那熊樣,能牽製得住匈奴主力嗎?
若牽製不住,人家大舉南下,拿什麽抵擋?
可以說,到目前為止,為抵禦匈奴而積極準備的人並不多,邵勛是下力氣最大的一個,為此連裴妃的嫁妝都要了一部分過來,欠下了這輩子都不好還的人情。
事實會教育所有人,我只需埋頭做事就行了。
二月十七,大軍出了山道,抵達東西二崤山的交匯處,澠池縣令送來糧草、酒肉勞軍。
休整一日後,向西橫穿西崤山石板道,進入兩側皆是高聳土塬的一線天官道之中,至二十日午後,過安陽故城,抵達陜縣。
陜縣沒有縣令。
縣吏們看到洛陽都督的大軍前來,立刻開門出迎。
糜晃父子等人入城暫住,邵勛則留在城外統禦大軍。
“陳有根。”邵勛大馬金刀地坐在一輛輜重車上,從懷裡摸出一封信,喊道。
“在。”陳有根立刻應道。
因為給天子駕車,他現在是第九品官身的副部曲將了,算是邵氏集團中第二個官人。
對此,老陳不是很稀罕。他的反骨怕是比邵勛還重。
“你附耳過來。”邵勛勾了勾手,說道。
陳有根靠了過來。
“你帶著這封信,自茅津渡河,去一趟河東……”邵勛低聲說道。
“諾。”陳有根若有所悟,忍不住問道:“如此大事,將軍為何不親自走一趟?”
“我要陪中尉在附近轉轉。”
“一路上除了山就是土塬,我看也沒什麽可轉的。朝廷的事,何必那麽盡心呢?”陳有根嘟囔道。
“你不懂。”邵勛裝逼地一擺手,道:“我徂安陽,言涉陜郛,行乎漫瀆(毒)之口,憩乎曹陽之墟。美哉邈乎!”
“什麽哉什麽乎的……”陳有根小心將信收好,悄然離去。
他看似粗豪,實則內有錦繡,知道拜訪裴氏是大事。因此,當天下午就帶著二十余騎,自茅津過河,踏上了河東的土地,一路狂奔而去。
邵勛則抽空繪製著簡單的地圖,以便以後用到。
對他而言,這既是一趟耀武揚威之行,同時也是參謀旅行,重要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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