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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第九十五章 搶種與養望
“若有來世,好生做人,別乾壞事了。”十月的清晨,遍地白霜,吳前帶著輔兵出來清理戰場。

他剛剛看到了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屍體僵臥於地,面容痛苦,便多了幾分感慨。

感嘆完後,便彎下腰來,與輔兵一起將屍體搬上車。

對面的輔兵是新來的,滿奮部殘兵,入伍至今不過四個多月,只打過一仗,還全軍崩潰了。此時看到屍體,臉色發白,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屍體上飛快地掏摸著。

還真有幾枚銅錢被擼了出來。

吳前指了指馬車上的竹筐,輔兵聽話地把銅錢丟了進去。

繳獲歸公,統一分發,這是從一開始就建立起來的鐵律,老人都習慣了,新人在熏陶下,也默認接受了。

馬車轔轔向前,很快又停了下來。

吳前翻開一具屍體,道:“傷口全在前胸,怎麽這麽死心眼呢?爺娘養你這麽大不容易啊,下次記得早點降順。”

對面的輔兵拾起一桿長槍,放到另一輛馬車上。

走過來時,與吳前一起,熟練地把屍體身上的皮甲扒了下來。

皮甲多有破損,但縫縫補補還能用。

上好的皮甲,可並不便宜啊。

馬胯革、牛皮、豬皮甚至鹿皮,各色皮革打製的皮甲價值不一。

這一副應該是豬皮層疊打製而成,不算太好,但分發給戰兵用,總比無甲強。

另外一邊還有輛車。

兩名輔兵一前一後,將幾把滿是缺口的環首刀收了起來。

輔兵中有專門修理器械的,交給他們重新鍛打,又是一把好刀。

傷損的馬匹、役畜也有人處理。

基本是就地切割,皮革收走,肉抬走,給嘴裡淡出鳥來的袍澤們改善下夥食。

甚至就連動物蹄筋都有專人處理,製弓時用得上。同樣的,射出去的箭還能回收,仔細檢查一番後,大部分都能重復利用。

打掃戰場的快樂就在於此,滿滿的收獲感。

裝戰利品的馬車很快就塞不下了,吳前帶著一隊人,押著二十多輛車回城。

戰事結束,驛道上的人不多,但已經有少數消息靈通之輩,趕著大車進城了。

途徑一片農田時,前方停了不少車輛,幾乎將路面都堵住了。

吳前無奈,讓人停下車。夠著頭一打量,嗬,卻是幾個峨冠博帶的士人,正對著農田指指點點呢。

其中好像還有他見過的。

咦?那不是王衍麽?吳前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

“彥國看了許久,可看出些許名堂?”王衍坐在車上,不耐煩地問道。

“老貨恁地煩人!”胡毋輔之斥了一句,繼續看向田中。

王衍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胡毋輔之就是這個性子,很有名士風范。

其子胡毋謙之,才學不及父,但父子二人都喜歡飲酒。

有一次,胡毋謙之看到父親和人飲酒,直呼父名道:“彥國,你年紀大了,不能再這樣喝酒。而且天天喝,將來會讓我窮得光屁股面對鄰居的。”

胡毋輔之不以為意,哈哈大笑,邀請兒子一起喝酒。

於是,父子二人“歡飲”。

“彥國……”王衍等了一會,又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

“聽!”胡毋輔之打了個手勢,讓王衍稍安浮躁。

王衍狐疑地伸出頭,側耳傾聽。

他方才看過了,東海國中尉司馬邵勛帶著一群士卒在耕田。就這事,有什麽好看、好聽的?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栝。”遠處隱隱約約響起了蒼涼的歌聲。

“食糧乏盡若為活。”有人高聲和之,聲音裡還帶著顫抖。

“救我來!”

“救我來!”

田中所有人都和了起來。

“哈哈,妙哉!”胡毋輔之高興地手舞足蹈,立刻讓人拿來紙筆,打算記錄下聽到的這首歌。

吳前哂然一笑。

這歌他聽過,還會唱。

最先是邵司馬唱起來的,後來在銀槍軍中廣為流傳。

至於耕田,確實是邵司馬在帶頭耕田。

戰事一結束,邵司馬就組織人搶種小麥,一點沒耽擱,因為已經有點晚了。

其實,這會的河南,種越冬小麥的人不多,粟才是主流。

但邵司馬覺得洛陽頻繁戰亂,難得有安寧的時候,不如搶種一批小麥,來年五月就能收。屆時若還沒打仗,那就再種一茬雜糧,將糧倉都充實起來。

因為耕牛嚴重不足,馬耕又太淺了——更何況馬兒同樣很匱乏——於是邵司馬像打仗一樣,身先士卒,帶著軍士們一起“人耕”。

這會就是了。

吳前看了一會,心中愈發感慨。

邵司馬說“洛陽城裡無好人”,他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但帶頭耕地,讓兒郎們足食,而不是一味搜刮百姓,這卻是什麽來著?對,教諭們說的“大仁”。

大仁大勇,真的值得他追隨。

“俚歌小調罷了,有甚好聽?”王衍聽了一會就沒興趣了,悻悻說道。

“救我來!救我來!聽到沒有?”胡毋輔之哈哈大笑。

王衍隻當他發神經。

這人門第不錯,但小時候家裡很窮,與泥腿子接觸多了,總有些神神叨叨。以至於太尉征辟他到幕府做官都拒絕了,怕不是有點病。

現在是太弟中庶子、陰平男,身份高貴,結果還是喜歡這些黔首們哼唱的爛俗小調。

能不能欣賞點高雅的東西?

“我記完了,走吧。”胡毋輔之筆走龍蛇,將這首歌記下後,毛筆瀟灑地一扔,直接上了牛車,把王衍往旁邊擠了擠,道:“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

“彥國,你是不是忘了正事?”王衍不滿地問道。

“有酒沒?”胡毋輔之問道。

“沒有。”王衍很乾脆地拒絕了。

胡毋輔之遺憾地咂了咂嘴,方才說道:“鄴城敗了,敗得很慘。”

“劉元海呢?他的救兵呢?”王衍神色一正,問道。

“來不及了。”胡毋輔之搖了搖頭,道:“石超、王斌連吃敗仗,士卒逃散,城中只剩一萬五千甲士,守不住了。”

王衍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死。

一萬五千甲士,守不住鄴城?

邵勛才多少人,他就敢守洛陽。

“王浚、司馬騰十幾萬大軍,鄴城早晚陷落。縱是太弟想守,也沒人陪他等死啊。”胡毋輔之嘆了口氣,說道:“更何況,太弟不想守了。旬日前便帶著殘兵敗將,奉天子南奔洛陽。走得倉促,一路上,唉……”

“一路上如何?”

“君臣都未帶錢。”胡毋輔之說道:“只有中黃門行李中藏了三千錢。被人知道後,天子下詔借錢,道中買飯。還沒有食器,只能用瓦盆吃飯,唉。”

王衍無語。

你們有兵將隨行護送,還要“買”飯?

最讓人難繃的是,天子專門發了一道詔書,卻是為了借錢吃飯……

“我跟了幾天,便先行一步,來洛陽打點。”胡毋輔之仿佛也不堪回首,不願多提這事。

王衍有些同情君臣一行人了,真的慘。

天子可能還好,習慣了。

司馬乂奉帝出征的時候,夜宿豆田,條件也很艱苦。天子飯量又大,經常吃不上飯,人都瘦了……

但司馬穎從小錦衣玉食,這次是真的落難了。

他來洛陽,真是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糜晃、邵勛若想殺他,一念之間的事情。

想到這裡,便有些唏噓。

曾經叱吒風雲的人,也會落到這步田地。

“如今洛陽誰做主?”胡毋輔之問道。

“督洛陽守事糜晃總攬軍務。”王衍說道。

話隻說了一半,但他相信胡毋輔之聽得懂。

軍務歸糜晃,政務當然由他王夷甫做主了。至於那位曹馥,雖然是司馬越的軍司,但看樣子他也不想爭什麽。

“邵勛呢?”胡毋輔之問了一個名字,直接讓王衍驚訝了。

驚訝的原因不是因為鄴府官員知道邵勛,而在於胡毋輔之壓根就不管事啊。

他是太弟中庶子,有正經官職的,但和丞相府軍謀祭酒楊準一樣,逍遙度日,不任官事,不是在遊山玩水,就是在狂喝濫嫖——事實上,鄴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幕僚,隻拿俸祿,不乾實事,但司馬穎確實需要他們妝點門面。

名士多了,聲勢就壯。

聲勢壯了,前來投奔的人就多。

為此多養一些風流名士,那都是小事了。

“邵勛是東海國中尉司馬,自封中軍將軍,何倫、王秉、苗願之輩,見了他都不敢正面指斥。”王衍說道。

“就他?”胡毋輔之驚訝地指了指正在田裡像頭老黃牛一樣犁地的軍將,道:“既然一人之下,權勢熏天,又何故如此?”

“怕是所謀甚大。”王衍陰陽了一句。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邵勛下地乾活,也是一種“養望”。

有人養望靠臥冰求——咳咳,靠事親至孝。

有人養望靠辯經清談。

有人養望靠名士風流。

邵勛如此養望,吸引過來的怕是只有濁流役門,而不是清流名士。

“現在誰還沒點野心。”胡毋輔之嘟囔了一句,然後正色道:“太弟既遣我來,我再不曉事,也得問清楚,可有性命之憂?”

“沒有。”王衍很乾脆地說道:“邵勛是個懂規矩的人,不是張方,放心吧。”

“好。”胡毋輔之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牛車走得很慢,歌聲仍隱約傳來:“救我來!救我來!”

俚歌小調,其實並不需要什麽文采。

難的是你得貼近黔首們的生活,經常與他們攀談,聊生活,拉家常,知道他們的訴求是什麽,這才能寫出膾炙人口的東西。

此時聽到“救我來”三個字時,胡毋輔之就覺得有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他仿佛聽到了大晉朝那千千萬萬無人問津的黔首,在悲愴地大喊:“救我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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