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模作樣討論完在哪築城之事後,邵勛給王惠風安排了住處,並撥了侍女,囑咐她可在此長住,以時時討論。
王惠風沒說什麽,隻靜靜回了自己的居所,挑燈看書。
邵勛很清楚,現在還不能唐突了美人。
王惠風是個烈女,願不願再嫁完全取決於她個人,別人強迫不了。她現在對自己確實有一點好感,但這種好感的成因很復雜,也很脆弱,一不留神就沒了。
來日方長,機會多得很。
當天晚上,邵勛便帶著親兵,連夜奔往河陽。
銀槍左營在襄城休整,至今不過一月有余,暫不宜輕動。
銀槍右營即將自金谷園出發,前往河陽,這是此次築城行動的野戰主力。
七月二十日,就在劉聰下詔石勒調兵的同時,河陽北城大門洞開,銀槍右營、義從軍九千余戰兵、借來的驍騎軍一千輕騎、四百具裝甲騎,外加五千許昌世兵、七千司州丁壯及數百工匠,總計二萬二千余人,沿著黃河北岸東行。
留守河陽三城的是幕府左司馬陳有根。
由三千府兵及其部曲組成的部隊,是河陽北城的守禦主力。
黑矟軍、汝南騎騾步兵、屯田軍、河陽丁壯萬余人協助守城,輪番感受戰場氣氛,積累戰鬥經驗。
這些年,隨著戰爭的加劇,即便是農兵的戰鬥力都在快速提升。
他們確實不如銀槍軍這種職業士兵,但差距沒以前那麽大了,畢竟從三十分提升到六十分容易,從八十分提升到九十分則要難很多。
以後深入河北,需要大量有一定戰鬥能力的填線兵,不然即便一時佔領,早晚還是要吐出去。
大軍自離開河陽北城後,一路暢通。
匈奴人出奇地少,似乎已經失去了在河陽城池附近長期盤踞的能力。直到東行了數日之後,才出現二三百騎一股的匈奴騎兵,但他們不敢靠近,隻遠遠窺視。
二十四日夜,大軍宿於懷縣境內,匈奴人才發起了第一次夜襲,無果而終。
邵勛坐在一輛損壞的馬車上,靜靜看著退去的匈奴人,稍稍放下了點心。
銀槍右營只有兩幢兵士有過在騎兵日夜窺伺下行軍的經驗。那一次,他們跟著左營老兵護送漕糧至洛陽。
此番出征前,邵勛有些擔心右營將士心理素質不行,扛不住巨大的壓力,半途崩潰,因此親自帶兵鼓舞士氣,及時指揮,查漏補缺,確保不出問題。
他知道,右營的兵訓練非常刻苦,也非常科學,諸般裝備齊全,又不都是新兵,只要讓他們跨過心裡那道坎,破除對騎兵的恐懼,以後即便他沒親自帶兵,大夥也會應對得非常從容。
第一次是最難的。
從二十五日開始,匈奴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將士們臉上的表情也日漸凝重。
“賊人不敢攻城,想來咱們這裡碰碰運氣,那就把他們打回去,讓他們見識見識大晉兒郎的武勇。”邵勛騎著戰馬,出了車陣保護圈,手執馬鞭,一邊慢走,一邊大聲說道。
銀槍軍兒郎們站在偏廂車、輜重車上,挽著步弓,操縱著強弩,臉上憂色盡去。
看到身穿金甲的邵師,學生軍官們就信心十足。
看到威武雄壯的陳公,普通士卒們就勇氣倍增。
作為武人,天然喜歡弓馬嫻熟、性格豪邁的主帥。
不能開得硬弓,殺得頑敵,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如何讓人真心信服?
你可以靠體制來強迫他們聽令,但這種約束是不牢靠的,亂世之中,為何那麽多二世而亡的政權?自己作死的原因固然有,威望不足也是重要因素。
“滿昱!”邵勛突然馬鞭一指。
“末將在!”滿昱策馬而至。
邵勛指著遠處一群徘徊的匈奴輕騎,道:“一人三匹馬,給我抓住他們,無論付出多少代價。”
“諾。”滿昱毫不猶豫,當場點了五百騎,攜馬千五百匹,呼嘯著沖出了大陣。
車陣沒有停,繼續前進。
自西而東,迤邐數裡。
當天傍晚,渾身插著七八支箭的滿昱趕了回來。
人、馬損失了不少,但每個人的馬鞍下都掛著不止一枚人頭。
“人賜絹二匹,班師後發放。”邵勛大聲宣布。
眾皆歡呼,連帶著整個車陣的士氣都提升了不少。
邵勛哈哈大笑。
有些戰鬥,哪怕拚著傷亡比敵人大,也要打下去。
方才野外空曠無比,連河流、樹林子都沒有,其實不太適合沖擊騎兵,因為一個不好,會被人兜圈子放風箏。
但那又如何?
就像被人圍攻時,你別管幾個人打你,就死命盯著一個人乾,把他乾死乾殘。
匈奴人是分部落、氏族的,你盯著一個部落的人打,把他們的精壯乾得七零八落,其他部落的人會受到震懾。下次再來騷擾時,心中就會犯嘀咕,就會猶豫。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邵勛不相信劉雅有多高的威望,能強逼各部落不計傷亡來送死。
打折了老本,你給補嗎?補償夠嗎?
這是政治問題,也是體制問題。能解決這一條的,便可建立草原帝國了。
二十七日夜,大軍宿於汲縣西南。
二十八日開始,匈奴人似乎放棄了騷擾,除留少數人監視外,主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時候,石勒的使者還在前往西河的路上,攜帶著他的奏疏,力勸天子不要強攻河陽三城。
簡而言之,石勒不願去,還在討價還價。
當然,或許他馬上就要改變態度了,因為局勢又出現了新的變化。
八月初一,大軍抵達延津附近,扎營屯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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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全軍過淇水,當天傍晚,先鋒一部北渡清水,進抵枋頭城外。
八月初三,大軍繼續過河。
枋頭城內似乎有少量守軍,出城截擊,為義從軍大破。
這個時候,匈奴騎兵的數量陸陸續續增加。但他們多半不是來自河內,而是石勒治下的匈奴、羯、烏桓騎兵。
邵勛替他算了算,得到消息之後開始動員,再籌集糧草南下,這速度不慢了,石勒果然有點本事,他的那個割據政權效率也還行。
八月初四,過河的步軍輕取枋頭,斬首二百,俘二百,將這座殘破不堪的土城給拿了下來。
至此,二萬多大軍分屯枋頭內外,深溝高壘,扎營屯駐。
八月初五,他登上了幾乎要傾頹的枋頭城墻,登高望遠。
黃河河面上,船隻密密麻麻,自滎陽、濮陽二郡駛來,滿載糧草和軍資,靠岸後,於老淇口附近的灘塗地上卸貨,再將其輸送至營內。
淇口,即淇水入黃河處。
漢建安九年(204),曹操“在淇河口下大枋木以築堰,遏淇水入白溝以通漕運。”
淇水源出太行,沿途有諸多溪流匯入,水勢湍急,流量很大,山洪暴發之時,洶湧沖入黃河。
曹操為了北伐,下令用大枋木於淇口修建人工堰壩,令其改道,流向東北。
說白了就是東北流向的白溝水量稀少,不利漕運,而淇水水量豐沛,於是想辦法將淇水注入白溝,以通漕運,為北伐提供糧草。
也就是說,枋頭這個水利工程主要是為了軍事用途,更準確地說,主要用來運輸軍資糧草,以減輕深入河北腹地的後勤壓力——陸地運輸不是不可以,但水運成本要低得多。
無論何時,後勤一直都是戰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甚至是絕大多數將領作戰時的首要考慮因素。
歷史上桓溫自枋頭撤軍,後勤更是決定性因素——雨水少了,河道清淺,一些河段走不了運糧船,直接導致前線糧食一天比一天少。
如今邵勛比桓溫提前數十年抵達枋頭,準備將這個比營壘強不了多少的土城改造為大型軍城,背靠大河,屯駐強軍,作為北上的戰略支點。
如果說今年濮陽還有匈奴遊騎搞破壞,導致當地百姓莊稼歉收的話,枋頭城一旦成功駐軍,至少能遮護東西二百裡的河段,讓南岸的百姓能放心生產,不再受胡騎戕害。
“那是古清水口吧?”邵勛指著西南方向一條半淤塞的河流,問道。
自文石津渡河北上的何倫抬眼一看,立刻說道:“沒錯,那便是清水口。王仲宣(粲)《英雄記》曾載‘(袁)紹在朝歌清水口,(趙)浮等從後來,船數百艘,眾萬余人,整兵駭鼓過紹營。’”
邵勛贊許地看了何倫一眼。
老何確實是武人,但他也是世家子,出身東海何氏,這個家族在南朝宋時隨劉裕而發達起來,煊赫無比。
所以,何倫看似粗魯,但其實學問還行,讀過不少書,只不過當了武人後,受大環境影響,居然摸起公主來了。
媽的,老子還沒玩過靈壽公主,你都上手了。
“枋頭築成後,曹操又將清水改道,於枋頭匯入淇水,一同注入白溝。”何倫繼續說道:“枋頭其實是個好地方,西、南皆有河水,利於船運。如果將清水口重新用起來,又可溝通大河,糧船直接開至枋頭城下,則軍城堅不可摧也。”
清水源出汲郡,流入汲縣、朝歌一帶時,大體是東西向,水量不算很大,本來於清水口注入黃河。
淇水源出太行,自朝歌而南,於淇口注入黃河。
清水口、淇口離得很近。
枋頭築成後,清水改道,不再注入黃河,於枋頭匯入淇水。
淇水同樣改道,不再注入黃河,攜兩條河的水一起注入白溝,流向東北。
“不,清水口稍遠,不太合適。淇口更合適一些。”邵勛說道:“枋頭築城完畢之後,我意於南邊再築一城,疏浚淇口河道,接黃河之水,以利船運。如此,則有枋頭南城、北城,夾河而立,互為犄角。”
北岸地勢高,如果接黃河之水,建造碼頭的話,現在的枋頭是夠不著的,須得往南再築一城。好在這兩座城之間相隔不遠,幾裡地罷了,甚至可聯為一體,跨淇水——不,枋頭往東應該稱為白溝了——溝通南北,中間河面上設水門,以通船隻。
古來很多城池都這樣。
比如被趙二毀掉的晉陽城就夾河而建,汾水縱貫其中,通過水門溝通內外。
只是這樣一來,枋頭城的規模就大了,不再是縣城大小,而是河陽北城一樣的郡城級別了。
這樣有利有弊。
壞處是花費較大,建造時間較長,好處是能屯駐更多的兵馬、物資,更利於將來北伐。
邵勛看向何倫。
“明公……”何倫有些不解。
“枋頭南北二城築造完畢後,伱就率部北上,屯駐於此,如何?”邵勛問道。
何倫心下有些苦。
確實,枋頭築城完畢後,南岸的文石津不用守了,他手下的五千兵馬可整體北移至枋頭。但這樣一來,可就直面石勒了啊……
黃河南岸和北岸,同樣是守城,但面臨的壓力有本質區別。
何倫不傻,他很清楚一旦真過河了,以後定然三天兩頭面臨圍城戰,死傷能少?
但他不敢反抗,只能怏怏不樂道:“遵命。”
“何必這副垂頭喪氣樣?”邵勛笑道:“將來我一定會北伐鄴城的,枋頭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若石勒舉眾而來,我亦遣兵北上增援,你背靠堅城,難道守不住嗎?”
“是。”何倫還是有些擔心。
邵勛見了,有些不高興,道:“安坐家中,豈能有富貴?”
何倫悚然一驚,咬牙道:“謹遵明公號令。”
邵勛轉怒為喜,摟著何倫的肩膀,道:“你我皆是東海人,情分自不一般。你只需用心守城,不教石勒奪去,將來定有富貴。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何倫一聽,心中湧起一股熱流。
是啊,大家都是同鄉。這年月,不幫同鄉幫誰啊?別人信任你嗎?
只要立下一定的功勞,將來的富貴斷然比他人要多。
想到這裡,何倫立刻說道:“明公放心,枋頭築成後,我便釘在這裡,便是死也要死在枋頭。”
“放心,石勒還沒那個本事。”邵勛笑道:“他強在騎軍,步軍雖不差,但強不到哪去,枋頭城對他而言,無論填多少人命都打不下來。”
只要補給不被切斷,糧草、器械、兵員以及修補城墻的材料能源源不斷運入城中,枋頭與河陽北城一樣,是很難被攻破的。
對石勒而言,這就是一個虧本買賣,長期的出血口。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難受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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