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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第一百五十章 遣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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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永嘉四年(310)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朝廷現在成了個菜市場,吵嚷不休,讓天子非常頭痛。有時候他都都在想,眾位愛卿哪來那麽大勁頭吵架的,難道是吃得太飽了?

不過他也有些欣喜。

永嘉四年的朝堂,大概是多年來最具活力的朝堂了。

唯一的權臣遠在兗州,且威望大跌,影響力大不如前。

陳侯邵勛飛揚跋扈,令人側目,但他出身太低,號召力不夠,不用太擔心——若非有那個讖謠在,司馬熾甚至都懶得放心思在他身上,而是對司馬越窮追猛打了。

如今的洛陽朝廷,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正常的朝堂狀態。

王衍勢力最大,但無法一手遮天。

其他人各有黨羽,各自分走一部分權力。

天子居中裁判,明定是非,重要性大大增加。

這才是真正的天子啊。

出大夏門時,司馬熾舒服地嘆了口氣,引得梁皇后妙目投注過來,關切詢問。

司馬熾不理,隻道:“蟄伏數月,朕要做一些事情了。”

“陛下。”梁蘭璧擔憂地看著天子,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知道,丈夫這些年過得太憋屈了,甚少嘗到權力的滋味。

在司馬越出鎮外藩之後,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等待,然後一步步施展手段。經過數月的努力,成功地讓部分朝官靠攏了過來。

而就在上個月,他又開始拉攏左衛、右衛禁軍將校,試圖直接掌控禁軍。

如果這也能成的話,那麽他就將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再不受任何人掣肘。

嗯,這是梁蘭璧自己的想法。

不過,父親(衛將軍梁芬)似乎不這麽看。

在天子疑似“親政”後,他的話反而更少了,為人愈發謹慎。除了與同為關西出身的士族、官員們來往外,幾乎沒什麽應酬,深居簡出,不招惹任何是非,明哲保身的意圖非常明顯。

這麽不看好天子嗎?梁蘭璧有些傷心,既如此,當年為何把我嫁過去?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場遊藝。

庾文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用崇敬的目光看著她這個大姐姐。

她們還遇到了陳侯邵勛,梁蘭璧認真想了許久,都回憶不起當時邵勛是什麽樣子了。

是啊,當時太過忽視他了,壓根沒放在眼裡,梁蘭璧甚至都不記得她說過的那些禮節性的話。

庾文君一定還記得。

她經常提起這個男人,眼中全是驚嘆、崇拜。

她能嫁給邵勛,也算天遂人願了。

想到這裡,梁蘭璧嘆了口氣。曾幾何時,她還覺得這門親事不好,對庾文君很不公平,會耽誤她的一生。但現在麽……誰知道呢!

“皇后在擔心朕?”司馬熾扭頭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梁蘭璧,大笑一聲,道:“無需如此,你看護衛禦輦的禁軍將士們。”

梁蘭璧向外看去。

右衛將軍李惲帶著三百騎兵當先開道,大群甲士護衛左右,綿延數裡之遙。

路邊還站著許多百姓——咦,似乎不是居民,更像是流民。

流民們扶老攜幼,衣衫襤褸。許是吃不飽,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隊伍中有一些精壯漢子,看樣子過得稍好一些,但也面有菜色。

有軍官走了過去,將他們向外驅趕,口中罵罵咧咧的,並要求流民們在遠處跪下。

他們的動作很粗魯,有小孩本就餓得直打晃,沒力氣了,稍稍一推便摔倒在地,然後被無數人踩過。

其父勢如瘋虎,拚盡全力擠進了人群,抱著小兒殘破的軀體,眼淚直流。

“狗官!司馬氏不得好死!”此人悲憤地大吼道:“終有一日,這大晉朝要為人所滅,司馬氏男丁盡死,女眷盡被他人收入房中,日夜凌辱。我等著這一天!”

司馬熾聽了個正著,臉色鐵青,目露狠厲之色。

殿中將軍苗願察言觀色,悄悄離開了禦輦,帶著一什兵士,將此人拖走。

“將軍?”親兵們看著他,手已撫在刀柄上。

“也是個可憐人。”苗願嘆了口氣,道:“拿一卷席子,將這小兒掩埋了吧。此人,任其自去吧。”

親兵們依令而行。

“等等。”苗願阻止了他們。

他轉頭看了看那些如同行屍走肉般的流民。

到了這會,還活著的流民都不簡單。

要麽是以前有一點存糧,蝗災後吃得差不多了,眼見著秋收成空,實在堅持不住,便帶著僅剩的最後一點糧食,上路逃難。

要麽是早就成群結隊出來乞討,途中還火並過其他流民,依靠搶來糧食甚至屍體,艱難度日,勉強活到現在。

在流民大軍中,其實已不全是百姓了。

連續兩年的大災,你以為就百姓扛不住麽?錯了。有些家底較薄的士人、豪強、商徒也堅持不住了,他們也加入了流民大軍,成為四處流浪乞討、劫掠的一員。

世道越來越艱難,苦的不僅僅是普通百姓啊,所有人都被卷了進去,掙扎求生。

“這批流民有百十個吧?一人發兩個胡餅,告訴他們,去廣成澤、去梁縣,興許能活一條命。”苗願吩咐道。

“將軍,何必呢?救得了這一批,救不了別人啊。便是廣成澤,糧食也緊巴巴的,能活幾個人?”

“曾經有個人說過一句話,沒見到就算了,見到了於心何忍?執行吧。”苗願下完命令,又回到了禦輦旁。

恰在這時,他聽到天子在傳旨:“……朕以前還可憐這些人,以為他們皆是赤子,沒成想是這般狼心狗肺之輩。先前荊、豫二州上疏,請送流民歸鄉,王夷甫極力反對,庾子據、劉長升也不太同意,朕便猶豫了。哼,看來還是對他們太好了。傳朕旨意,諸州郡長吏,速速出兵,將流民遣還鄉裡,嚴加看管,不得有誤!”

“……什麽恐生事端?朕乃天子,口含天憲,言出法隨。這事說什麽也要辦了,卿擬完詔書就發往中書省、尚書臺。其他事朕都依著他們,從來沒說什麽,如果這事還要反對,哼!”

“……就這麽辦吧,勿要遲疑。”

苗願默默聽著。

不一會兒,卻見中書舍人擬完詔書,用印之後,很快便有屬吏將其帶走。

苗願嘆了口氣。

他能理解天子,被當面辱罵,是人都受不了,更別說是在如今這個敏感時刻了。

太康年間你這麽說,沒幾個人會相信。

永嘉年間這麽說,可就有詛咒的味道了。

天子的這種反應,恰恰證明他心裡很怕。

苗願有點擔心了。

最近一段時日,天子多次召見他,賞賜了不少財物。

老實說,他是有點動心的。但一想到之前那批封侯後又被東海王清洗斥退的禁軍將校,他的心又冷了下來。

跟著天子乾,有前途嗎?這是需要好好思考的問題。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有不少人動心了,左衛、右衛、驍騎軍都有。

人各有志,沒得辦法,隨他去了。

天子憤怒之下發出的詔命很快傳到了尚書臺。

此時沒有尚書令,左仆射就是尚書系統的最高官員,劉暾正在上直,看到之後,微微有些皺眉。

於是他問道:“天子不是去芒山登高了嗎,怎麽又關心起居民、流民之爭了?”

遞交旨意過來的令史輕聲答道:“大駕北行,出大夏門後遇流民沖撞,龍顏大怒,下令遣還流民,諸州有司著即辦理,不得有誤。”

劉暾沉吟了一會。

新蔡王司馬確、荊州都督山簡、刺史王澄曾先後上疏,痛陳流民之害,請求詔遣鄉裡。

劉暾有些猶豫。

庾珉則不是很贊同,認為流民們不願回鄉,且靡費甚多,沒有必要。

王衍則極力反對,認為會生出事端。聽聞他還寫信痛罵了王澄一頓,令其改弦更張,反對遣還流民,並撥出錢糧安置,勿令流民生亂。

劉暾理解王衍的想法。

夷甫不想看到任何一個地方生亂,蓋因一亂就會靡費錢糧,收不到賦稅,讓他很難辦。

想到此處,他笑了笑,王夷甫被錢糧之事折磨到現在,不知道會折壽幾何。

不過,也正因為他能弄來錢糧,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任誰都要給幾分面子。

凡事有利有弊啊。

“匈奴已退,這點小事就沒必要硬頂天子了。”劉暾輕笑一聲,道:“交給中書吧,請其起草詔書。”

天子口頭或由身邊近臣起草的詔書,並非正式旨意,需得有中書省正式起詔,走一圈流程後,方能正式生效。

以上是正常情況,非正常情況就不一定了。

比如先帝“遠征”鄴城之時,大軍潰敗,他只能口頭傳諭或由跟在身邊的隨便哪個大臣草擬詔書發出去——有時候甚至連寫詔書的紙或絹帛都沒有。

事實上,此時這條規矩並沒有那麽嚴格。

真正嚴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時期了,尚書、中書、門下各司其職,對政事堂宰相們負責。

中書起草詔書,門下審核批駁,尚書省下轄的六部具體執行,禦史負責監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沒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戰宰相的權威,屬於嚴重違規,理論上宰相可以直接頂回去,而且制度允許、支持他這麽做——簡而言之,六部是對宰相負責,而不是明清時對皇帝負責。

當然,在實際操作中,君權與相權的博弈十分復雜,有時候君權壓倒相權,有時候相權壓倒君權,完全看當時的具體情況。

尚書左仆射劉暾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與天子為難,惹得他不高興,然後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調。

他相信中書、門下也是同樣的看法。

遣還流民罷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個月,始終沒能定下南中郎將邵勛的罪,這讓天子很不高興,更讓他心中驚懼。

不知不覺間,邵勛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黨羽”。

參預機密大政的侍中庾珉為他說話。

尚書臺這邊,劉暾也為邵勛說過話。

太尉王衍在朝中故舊甚多,聯起手來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許,天子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個出身低賤的兵家子,怎麽就這麽能折騰?以至於他貴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這朝廷到底是誰家的?

“唉。”劉暾重重地嘆了口氣。

朝廷當然是司馬家的,但我們也不想讓朝廷散架啊。

匈奴磨刀霍霍,隨時南下,用人之際,別亂來好不好?

相忍為國,這是邵勛經常說的話,劉暾深以為然。

誰還沒點毛病?

誰還沒點錯處?

若太平時節,劉暾覺得邵勛此舉形同謀反,當治罪。

但今時不同往日,因為“一點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誰來保衛洛陽?

當然,劉暾也明白,邵勛這種人其實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但凡有點見識的人,誰看不出來啊?

或許,早晚有一天,邵勛可以徹底甩開朝廷,形同割據。

但那又怎麽樣?誰還為大晉朝盡忠殉死不成?

大難臨頭各自飛,朝廷維持不下去的時候,大家各憑門路,各想各法吧。

九月十二,僅僅三天時間,天子詔命就發往諸州了,效率奇高。

荊州“三巨頭”——刺史王澄、都督荊、寧、益三州諸軍事山簡、奮威將軍、監沔北諸軍事杜蕤——接到詔命後,在一起碰頭,決定征召兵馬,撥出錢糧,遣送流寓境內的關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潛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開始了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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