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道!”
“長史!”
冰井臺正殿之內,來訪的客人們紛紛高呼。
盧志難掩心中得意,一一與眾人打招呼。
在成都王府舊人之中,他的資歷太老了。
元康九年(299),二十一歲的司馬穎為平北將軍,尋為鎮北大將軍,出鎮鄴城開府。
彼時盧志就為左長史,右長史為鄭球,二人一同管理穎府,盧志為主,鄭球為輔。
刁協先為司馬,後被王堪取代。結果王堪也沒當多久,離職後變成了左司馬程牧、右司馬和演。
也就是說,在長達三年的時間內,盧志是事實上的穎府第一幕僚。最接近他地位的司馬,人員來來往往,沒有一個人能長久乾下去,自然沒法威脅他的地位。
三年之間,盧志已經在穎府安插了大量私人,籠絡了一批黨羽,地位相當穩固了。
邵勛不在場,但來客名單他是一一過目的,且明天會集體召見他們,今日是盧志的專場。
“季陽,犬子在安平,你可要出來幫他。”盧志招呼眾人坐下,然後看向一人,說道。
“我本醉心文學,不願搭理庶務。”被點到名的人嘆道:“也罷,既是子道所求,安敢不從?”
盧志哈哈大笑,開心得很。
此人名叫張亢,安平人。
張家是安平士族。
太康年間,張收任益州刺史,擅畫畫,名氣很大。
張收有三子。
長子張載,字孟陽,博學多聞,先在朝為官,後避亂回鄉裡,現還在世,只不過深居簡出,不怎麽見客了。
次子張協,字景陽,精於詩賦,曾在司馬穎幕府任從事中郎,與盧志交好,現已去世。
三子張亢,字季陽,文學出眾,又解音樂伎術,並未出仕。
張氏三兄弟在文學上的造詣非常深,後世被稱為“三張”。
盧志讓張亢出仕,不是真看中他什麽能力,而是讓張家出頭,幫陳公做事。
邵勛抵達安平的時候,張家也派人來了,但隻送了一點錢糧,態度很敷衍。
這會盧志“點將”,張亢一口應允,態度積極多了。
你別管老盧身上有多少毛病,但他這拉幫結派的能力,真的很牛逼,用在這個當口,也非常合適。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張亢會出任一個閑職,掛個名當招牌用,畢竟他本人不太想當官。
安平張氏的後輩子弟,會酌情錄用一些,出任低級地方官員,慢慢往上爬。
同樣曾為盧志同僚的程牧(穎府左司馬)是跟著盧志一起從河南過來的,他是廣平世家子,將出任廣平太守。
“石熙,你這個兔崽子,還敢來見老夫!”盧志又點了一人,這次就沒那麽客氣了,語氣很嚴厲。
“世叔,我錯了。”石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子道……”郝昌上前扶起石熙,勸道。
盧志氣呼呼地看著石熙,道:“當初屢次召你而來,你卻躲在鄉裡不應,現在知道害怕了?”
“子道……”又有人勸解道。
盧志慢慢收斂怒容,道:“回去收拾部曲兵馬,別藏私,然後去南皮,任都尉。”
“是,侄聽世叔的。”石熙連忙起身。
他是石超的弟弟。
石超敗亡後,逃回鄉裡,一直閉門練兵,不摻和其他事。
河北石氏共分兩支,一支籍貫渤海南皮,石熙就是了;還有一支籍貫樂陵厭次,乃樂陵郡公後人。
兩家關系很近,畢竟分家沒多少年。
另外,邵續曾在司馬穎幕府任參軍,與石超關系密切。他能在樂陵站穩腳跟,與厭次石氏不無關系——國除了,但宗族並未完全消亡,石氏在當地還是個不容小覷的家族。
說白了,原本在河北地面上活躍的各路勢力,都和司馬穎幕府脫不開關系。
就連劉漢都一樣。
劉淵、劉聰、喬智明、王彰這些平陽頭面人物,哪個沒在司馬穎幕府乾過?有的還乾過很多年。
甚至就連石勒以及他的前老大汲桑,都曾是公師藩的手下,而後者是司馬穎的帳下督。
“步二!”盧志又看向一人,轉怒為喜,道:“這麽多年,一直窩在家裡作甚,出來做事。”
“步二”大名叫步泰,陽平士族。
其父步熊,陽平發乾人,曾為司馬穎丞相幕府掾,擅長卜筮數術,門徒甚盛。恰好盧志也喜歡這些,一來二去,關系不錯。
趙王倫曾經征辟步熊,熊當眾對人說司馬倫死期不遠,不願去。
倫怒,遣兵包圍其府邸,步熊讓門生穿著他的衣服往南跑,全部被抓,他自己向北溜,成功逃脫。
司馬穎征辟步熊,步熊應了,出任丞相掾。
穎敗,步熊成功逃脫,從鄴城溜回了老家。
司馬騰鎮鄴,又征辟步熊,步熊不應,這次沒能逃掉,被殺。
這就是個神棍世家,在陽平名氣很大,門徒很多,勢力不小。
盧志就喜歡用舊人、私人,於是讓步泰出仕。
步泰本來沒響應邵勛的號令,這次盧志出馬,便不再推辭,道:“謹遵長史之命。”
盧志又點了十幾個人的名字。
如果邵勛在這,一定會驚訝河北還有這麽多的家族沒出來投奔他——事實上,在這個年代,並不是所有家族都為人熟知的,歷史上南渡之後,還有家族不為人知,需得王導出面介紹。
一一交代完,盧志又說了會十年前的舊事,眾皆唏噓,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淚。
成都王鎮鄴之時,當真是他們河北士人最風光的時候啊,差點就問鼎天下了。
就在這時,樂嵐姬在婢女的攙扶下,來到了正殿。
“王妃?”
“太弟妃!”
有人脫口而出。
更多的人則不知該怎麽稱呼,又是激動,又是尷尬地站在那裡——太弟妃小腹高高隆起,已是有孕在身,你讓大家怎麽說嘛。
“再無成都王妃、太弟妃,妾是陳公府上樂夫人。”樂嵐姬看了一眼眾人,緩緩說道:“今日見得故人,知道諸君都在,妾亦欣喜不已。”
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大殿裡,樂嵐姬發現自己沒有太多感慨。
鄴城的某些記憶,竟然有點模糊了。
相反,被邵勛抱在懷中,輕憐蜜愛的記憶卻愈發深刻。
每每夜中輾轉反側,她就喜歡回憶金門塢的那一晚。
她趴在窗臺上看著玉帶似的河流。
潮漲潮落,漸漸映入了腦海深處,再也難以忘懷。
又或者,她與邵勛一起泛舟湖上,看著滿天星河,躺在船艙內,十指緊扣。
這樣的人生,挺好。
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一開始就嫁給他。
樂嵐姬收拾心情,輕撫小腹,又說道:“昨日往事,皆不可追。諸君還是要向前看。陳公用人不拘一格,君等無慮也。若有疑難,自可尋盧子道。實在難解之事的話,妾也會幫著轉圜。”
眾人一聽,紛紛行禮,神色輕松不少。
盧志深得陳公信任,找他當然可以。
但太弟妃的作用也不可輕忽,更不可缺少。
男人和女人的作用,那是完全不一樣的。只有盧志在陳公身邊,並不完全保險,但太弟妃也在,就好太多了。
尤其是——
有些人又看向樂嵐姬隆起的小腹,若有所思。
陳公長子是太弟妃所出,若這次再生個兒子,那可真不得了了,怕是許昌那位也要坐不住。
再加上傳聞陳公要在鄴城建霸府,那就更有搞頭了。
當年繼承袁本初大位的是誰來著……
“子道此番可幫了我大忙了啊。”當日晚間,邵勛親自設宴招待盧志。
陪同他的還有從孫盧晏,曾任司馬穎大將軍府掾。
盧志聽了,心下很是受用。
沒有我,陳公還得在河北虛耗數年時光。
“明公但逐劉曜可也,河北交給老夫便是。”盧志當仁不讓地說道。
路上的時候,他得知邵勛又從河南征發了三萬人,分批抵達河北,替換出征已久的南陽兵、關西兵、洛南丁壯、屯田軍。
如今這些人已經抵達了,糧草軍資也在囤積之中,大概要不了幾天,陳公就要再度西征了。
將匈奴勢力逐走乃至擊敗,河北就徹底安穩下來。
今天他還見了棗嵩,曾經的大將軍府記室督,了解了下幽州的內情。
在他看來,王浚自高自大,四面樹敵,離敗亡已是不遠。
派棗嵩南下招撫冀州勢力,更是屬於看不清自己的狂妄之舉。
對這種人,他有的是辦法。
想到這裡,他放下酒碗,略帶微醺地說道:“明公打退匈奴後,但安坐鄴城,老夫遣人回范陽一趟,早晚讓伱進幽州。”
盧晏悄悄扯了扯從祖的袍擺。
邵勛卻哈哈大笑,道:“有子道,何事不可成?”
“幽冀在手,先不用急著動平州。”盧志說道:“先把幽州群胡拿下,然後驅使數萬騎,與匈奴大戰。”
邵勛點了點頭。
這其實是歷史上石勒的路線。
幽州看著比冀州小,戶口、財富也大大不如,但當地胡人太多了,極大充實了石勒的騎兵兵源。
在劉聰死後,石勒的實力已不弱於擁有並州、雍州的匈奴。
但拿幽州也是有隱患的,可能會讓他陷入無休止的戰爭中,與烏桓、拓跋鮮卑、段部鮮卑甚至慕容鮮卑大打出手。
還是得謹慎一點。
留著“骷髏王”一般的王浚在幽州,不見得是壞事。
首要目標還是劉漢。盧子道今天真是喝多了,有點得意忘形,亂出主意。
邵勛暗笑一聲,復勸盧志飲酒。
外間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未幾,親兵來報:“劉曜致書於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