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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第二百零五章 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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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勛收到各方消息後,不為所動。

什麽令狐泥部數千人與石勒匯合,什麽呼延莫騷擾安陽、鄴城之間,什麽石虎往朝歌、林慮一帶挺進,什麽黃河南岸出現小股匈奴斥候等等,根本無法讓他把注意力轉移。

你要做一件事,敵人定然是反復阻止,百般干擾的。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將敵人最在乎、最關心的東西打碎,反客為主,獲得主動權。

十月初十,他率銀槍軍及輔兵(屯田軍)萬人抵達信都,親臨一線督戰。

登上高臺之時,他看到了遠近之處浩浩蕩蕩的營地。

自東向西,連綿七八裡之遙,層層疊疊,遙無際涯。

營壘與營壘之間,挖有防火壕溝。

每一排營壘前後,還築有土墻,隻留多個壕門供進出。

每七八個或十來個營壘劃為一片區域,統歸一大將指揮、調度。

外圍還有遊騎活動,防止被人突然摸到身後——其實,他們更大的作用是抓捕逃兵。

城南二裡許,數百人鬧哄哄地潰了下來。

角聲“嗚嗚”響起,利箭破空而至,將跑得最快的數十人掃倒在地。

潰兵跪倒在地,淚流滿面。

他們不敢反抗,因為反抗了就是死,且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他們只能跪地求饒,乞求上官發發善心,放他們回去。

隆隆的馬蹄聲響起,一隊輕騎自壕門後沖出,在原野上慢慢加速。

潰兵們一陣騷動,紛紛起身。

輕騎很快迫近,毫無懸念地灑下了一片箭雨。

潰兵們哭爹喊娘,一哄而散。

騎兵追在後面,用角弓、刀槍驅趕,將最後殘存的三百余潰兵聚集到一處,然後在外圍兜著圈子。

潰兵看看騎兵,看看後面嚴整的營壘,再扭頭看看安平郡城。

有人捶胸頓足:“我兒尚幼,讓我回家吧。”

有人不停地抹著眼淚:“我才十五歲,不想死啊。”

有人麻木地喃喃自語:“這輩子沒吃過一頓飽飯,被人驅使來驅使去。”

還有人失魂落魄,沉默不語,顯然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騎兵又射出了一蓬箭雨。

後方鼓聲響起,整整兩千人出營,那是新來的平原劉氏的莊客。他們接到了攻城的命令,且奉命誅殺前進路上的潰兵。

前隊赴死,後隊斬前隊,自古以來的老伎倆了。

一部分潰兵轉過身,渾渾噩噩地向前沖。

另一部分人悲憤地大喊著,然後發泄似地沖了上去。

更多的則是隨大流,哪怕是去送死,但一想到幾百人一起,似乎死亡也沒那麽可怕了。

雲梯車已經被燒毀。

路上還躺著十余輛散架的砲車。

一座高大的行女墻傾覆在地,底下還壓著幾個筋斷骨折的兵士。

更多的則是沒有聲息的屍體,死狀千奇百怪。

有死於箭矢的,新舊不一。很顯然,有的死於多日前,未及掩埋,有的則死於今日。

有死於刀槍劍戟的,這個就比較舊了,因為最近幾天,敵軍已經喪失了出城沖殺的能力。

有死於沸水的。任你如何驍勇,披著幾層重甲,被人兜頭一缸沸水澆下,很難幸存下來。

有死於烈火的。城墻根下尤其多,層層疊疊,幾乎融在了一起。

還有死於金汁、落石……

守城的漢兵、雜胡幾乎拿出了所有手段,用盡全力守城。一開始可能還三心二意,但守著守著,隨著攻方的傷亡加劇,那是真的不敢降了,害怕被屠城。

但仗打到今日,他們也油盡燈枯了。

各色守具用了個七七八八,城墻多有破損,卻沒有足夠的修補材料,於是只能拆毀房屋,粗粗修補。

敢打敢拚的士兵傷亡慘重,剩下的人心中恐懼,已經陸陸續續有人逃跑。

從九月中下旬外圍亭障攻防戰開始,已經過去大半月了,雙方殺得屍橫遍野,沒有人不恐懼,沒有人不害怕。

最讓人絕望的是,外圍援軍始終無法殺過來,遠遠地就被晉軍步騎擊退,無奈再度退回博陵,背靠石勒,互為援應。

攻方還不斷有援兵趕過來。

第一批傷亡慘重的人已經退下,第二批生力軍補上,始終維持著相對旺盛的士氣,用人命將他們的抵抗意志一點點消磨掉。

終於,在十月初十這一天,他們頂不住了……

三百余潰兵流著眼淚,抱著必死的信念,扛起散落在地面上的簡陋長梯,搭到城墻之上。

城頭時不時有箭矢落下,造成了一定的傷亡,但似乎沒以前密集了。

潰兵們似無所覺,在劉氏莊客陣列的擠壓下,他們沒有猶豫的空間,順著長梯攀登而上。

沒有沸水、沒有金汁、沒有落石,甚至連箭矢都少了,只有城頭越來越大的喧嘩聲。

離城頭還有兩三步的時候,抵抗才遲遲出現。

有人用叉子將長梯推離城頭,令其側斜、傾倒。

“嘭!”一根長梯倒了下去,十余潰兵摔落地面,半天沒能起來。

城下有劉氏部曲趕到,箭矢射向城頭,將幾個探出身子的守兵射死。

“殺!”第一個登城的潰兵看到迎面而來的長矛、大斧,知無幸理,絕望之下抓住刺入身體的矛桿,用力一扯。

敵兵跌跌撞撞,與他一起栽落城下。

第二個登城的直接被大斧削去了半個腦袋。

第三個登城的揮舞著短刀,臨死前擊傷一人。

第四個登城的……

三百多潰兵幾乎隻一瞬間就消耗殆盡。

劉氏莊客一邊清理路上的阻礙物,一邊推著雲梯車,很快抵達城下。

“啪嗒!”抓鉤牢牢固定住墻頭。

守兵拿斧子瘋狂地劈砍,城下的弓手不要命地往上射箭,雙方不斷有人倒下。

劉氏莊客順著梯子,瘋狂地往上沖。

從城頭向下望去,密密麻麻地全是攢動的人頭。

他們面目猙獰,大吼大叫,既是恐嚇敵人,也是給自己壯膽。

從城樓上往下看,城墻根下一溜十幾輛雲梯車,散發著新鮮木料的香味,帶著濃烈的殺氣,無數兵士從車腹內湧出,順著飛梯向前沖。

好大的場面!

當你在河北鄉間行走的時候,往往走許久都看不到一個人影,不是皚皚白骨,就是傾頹坍塌的村落。

但在此刻的安平郡城之下,卻又聚集著如此密集的人群……

河北大地,瘡痍遍野。十年混戰幸存下來的人們,又開始了新一輪淘汰,或許只有更幸運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資格吧。

“東城破了!”城內響起了一陣呼喊。

正在城頭奮戰的守軍聽了,心慌意亂。

第一波劉氏莊客被大量殺傷後,趁著守軍廝殺良久,氣力衰竭的良機,第二波劉氏精銳部曲攻了上來,恰好又遇到東城被攻破的消息,士氣大振。

南城的守軍漸漸支持不住了。

“殺!”最後一個存活的潰兵抱著敵人,滾落馬道之下。

在他身後,越來越多的劉氏部曲莊客沖了上來,將守軍一點點趕下了城頭。

城內一片混亂。

北門不知道被誰打開了,無數步騎倉皇奔出,向北逃竄。

他們的逃跑,讓本就混亂的軍心進一步趨於瓦解。

城內幾乎失去了成建制的抵抗,到處都是各自為戰的人群,而他們的拚殺,其實也是為了帶著家人逃命罷了。

“城下矣。”跟在邵勛身邊的幕僚們紛紛恭賀。

“羊彭祖又立新功。”邵勛收回目光,說道:“須得以大郡、富郡酬之。”

方才率先攻上城頭的是羊聃帶來的南陽兵,真的非常勇猛。

這批人北上以來,多歷戰事,提升非常之快,戰鬥力有目共睹。

以兩千豪族精銳部曲為基乾,輔以數千丁壯,本來有點一盤散沙的,打了幾個月仗,死傷淘汰了一批老弱,留存下來的都是好兵。

他已經決定,羊聃就留在河北做官。

清河太守調往其他地方,清河郡給羊聃。以後,安安心心在河北過日子吧。

有信使忽然而至,翻身下馬之後,大聲稟報道:“明公,賊人大舉出逃,義從軍已遣兵追擊。羊、張、遊、薄四位將軍另請懲處賊人,以儆效尤。”

話說得很含糊,其實就是請求允許燒殺搶掠。

邵勛沉默了會。

這個時候,就考驗你對部隊的掌控力了。

如果攻城的是銀槍軍、黑矟軍,邵勛一句話就能將其駁回。

但這會請求屠城的是羊聃、張豺、遊綸、薄盛等人,分別代表南陽兵、塢堡主、流民帥和乞活軍,他們並不是邵勛的直屬部隊,威信未立,人心未附。

你固然可以強行壓下,他們權衡利弊之下,可能會勉強接受,但心中的不滿、憤恨是難以避免的,畢竟攻城死傷了那麽多人,不該痛快發泄一下嗎?

劉秀的部隊軍紀那麽差,在統一天下的過程中四處造孽,簡直不像王師,未嘗沒有這個原因——他就沒有什麽嫡系部隊!

“將士們親冒矢石,不顧生死,終於破城,我亦為之激賞。”邵勛說道:“然多造殺孽,於心何忍。河北本就元氣大傷,安平胡漢百姓尚有數萬,殺之有傷天和。點計一下城中戶口,我願解私囊贖之,一人給布一匹。”

“先登有功之士,幕府加倍給賞。”

“久戰疲憊之旅,以繳獲之牛羊,節級加賜。”

“戰功卓著之將校,報上名來,我親自審閱,為其請官。”

“告訴羊彭祖,清河太守是他的了。”

吩咐完後,邵勛一揮手,讓信使去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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