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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第七十八章 圍攻
大晉永嘉六年(312)九月初八,晴,一派天高雲淡的秋天氣象。

兩隻燕子抄水而過,一前一後互相追逐著,飛向遠方。

南飛的大雁排成長列,迤邐而去。

從它們的視角來看,地面上一夜之間多出了很多營寨,層層疊疊,延伸至遠方。

營寨之中,人如螞蟻一般微不足道。

但當螞蟻多到一定程度之時,場面又頗為壯觀了。

晉漢雙方步騎五萬余人,在古老的遮馬堤下爭鋒相對,試圖一決生死。

這一戰,十分微妙。

洛陽天子心神不定,連連降詔令邵勛回援京師。

平陽天子剛剛得到晉軍渡河的消息,倉促之間召集群臣商議。

石勒在洛陽周邊遊弋,並突入洛水谷地,四處破壞。

汲郡、頓丘一帶有賊人集結,似有所圖。

王彌被連番催促,打算收拾人馬,兵發洛陽。

洛南三關之後,府兵丁壯被大肆征發,已經耽誤了秋播。

大河之上,漕船淤在敖倉,逡巡不進。

整個河南的消息靈通之輩,都在關注著這場戰事。

廢棄的村落間,一行人策馬而出,登上了高高的長堤。

領頭一人手握長弓,對著不遠處指指點點。

說是“匈奴大營”,其實營寨不止一個,而是六七個,各自間隔一定距離,如眾星拱月般守護著最中間的一個營壘。

幾天時間,他們拚命挖掘壕溝,修建土墻,在營寨外圍構建了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溝塹。

蔡承、金正、王雀兒、邵慎等將跟在後面,看得暗暗皺眉。

邵勛看了眼他們的神色,突然嗤笑一聲,道:“賊人擺出這麽一副被動挨打的架勢,有何懼之?”

“趙固!”邵勛繼續說道:“數年前不過一塢堡帥耳。其帳下兵卒,即便經歷了洗練,戰力有所提升,亦不過爾爾。”

“石勒!”邵勛又道:“昔年野馬岡之戰,我破其六萬烏合。聽聞其數年來練兵簡卒,號稱‘精銳’,但就這樣的老底子,能精銳到哪裡去?”

“匈奴騎軍,看似人多、馬多,但已被義從軍打得膽寒。若我攻寨不利,其或掩殺上來。若攻寨大利,保管跑得比誰都快,爾等追之不及也。”

眾人都笑了。

這話說得提氣,讓人心神振奮。但整個河南,也就陳公能說這話。

“這幾日加緊打製攻城器械。”邵勛說道:“營壘不是城池,若這也拿不下,我看爾等也沒必要繼續吃武夫這碗飯了。王雀兒!”

王雀兒上前,大聲應道。

邵勛為他理了理戰袍,然後退了兩步,仔細看著他第一批弟子中的佼佼者。

二十來歲的青年將領,卻已是戰場上滾了快十年的老兵了。

身板挺直、面容堅毅、性格方正,甚至可以稱執拗、古板。

他的能力,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言傳身教下,被人為拔高了,但也只能說合格。

其實這就夠了。

天賦型將領哪那麽好找,能培養出一個夠用的大將已經不錯了。畢竟據海量專家測算,打天下一個縣的人才就夠了嘛。

“此戰,你為大都督,總領全軍。”邵勛說完,將佩刀解下,遞到王雀兒手中,道:“憑此刀,督軍以下者盡可殺。”

王雀兒深吸一口氣,用力接過刀。

他的雙手十分用力,以至於指關節都發白了,昭顯他內心的激動。

或許,還有沉重的壓力。

為將者,哪有不承受壓力的?這也是對他的一次大考。

“金正。”王雀兒退下後,邵勛又喊道。

金正虎了吧唧地走了過來,身上甲葉子嘩嘩作響。

邵勛一拳擂在金正肩膀上,這廝紋絲不動,穩穩地站在那裡。

不枉這些年給他開小灶,人都要長成方的了,渾身充滿著爆炸性的力量,可能就比劉靈差一點。

“你為前軍都督。”邵勛說道:“攻城拔寨,摧鋒破銳,皆爾分內之事。”

金正昂著頭,應下了。

臨退下之前,還瞟了眼王雀兒。

“郝昌。”

“你為後軍都督,總領諸營輔兵,聽候大都督調遣。”

“滿昱。”

“你為遊奕都督,統領騎軍,聽候大都督調遣。”

“明白各自職差後,便各回各營,做好準備。”

在邵勛瞭望敵情的時候,匈奴主帥、渤海王劉敷也登上了營中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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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被河面上的動靜吸引了。

浮橋造得好快啊!

再有一兩天,晉人就可將浮橋從河渚上直接鋪設到北岸。

因為北岸沒有鐵鏈固定,浮橋看起來飄飄蕩蕩,不是很穩固,但終究是能過人的啊。

想到此處,劉敷的心情愈發焦急。

平陽的消息還沒傳過來,王彰勸他固守待援,重演一次新安之戰,他答應了。

但事到臨頭,心情卻沒那麽容易平靜。

昨日晉軍從西面開至,他登高瞭望,入目所見,到處是銀色的長槍叢林。

這些兵裝具精良,軍紀嚴明,更有一種氣定神閑的態度。

再對比一下己方大營中那些號稱老卒的軍士的模樣,即便再不知兵的人也看出來了,他們不在一個層面——或許石勒部的步卒相對精銳一些,但比起大名鼎鼎的銀槍軍,還是差了不少。

“嘩啦!”河面上又放下了一條船。

工匠們蜂擁上前,將兩艘船的船舷牢牢固定在一起。

他們做得十分仔細,即便大戰在即,依然不緊不慢,確保兩艘船連接牢固了。

做完這一切後,有役徒扛著厚實的木板走了過來,將其鋪設在船艙上方。

晉人要築河陽三城、南北二橋。

中潬城已經完工,南城雖然尚未完工,但大體輪廓已經有了。

南城與中潬城之間的浮橋已經鋪設完畢,這會在建的是中潬城與北城之間的浮橋。

“晉人船隊動了。”有人指著河面上那數十艘順流而下的小木船,出聲道。

劉敷扭頭一看,原來是安北將軍趙固,遂問道:“安北將軍老於戰陣,當知這些船東行是做什麽的吧?”

趙固胸有成竹,只是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只聽他說道:“大將軍,這些船本來在為邵賊載運兵馬、糧草、器械,而今東走,多半是邵賊認為軍中糧草夠了,便放他們去下遊,繼續載運兵士。”

此言一出,在場的每個人都沒好臉色。

趙固說出了大家最擔心的事情。

晉軍在南岸有城池、有營寨,駐扎了不少兵,若用船將他們運過河,哪怕一次隻運一兩千人,也是個麻煩事。

“下遊的便橋還在修嗎?”劉敷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

他指的是那個被兩次沖毀的簡易浮橋。

“還在修。”王彰說道:“也是這兩天的事情,或與戰事有關。”

“可真是鍥而不舍啊。”劉敷一掌拍在欄桿上。

眾人盡皆沉默不語。

劉敷定定地站了一會,覺得不能就這樣沉默下去,他得自救。

思索一番後,吩咐道:“傳孤將令,把河內、上黨送來的錢帛、皮子點計一下,作為賞賜分發下去,激勵士心。”

說完,又道:“孤平陽府中尚有百余姬妾,皆有絕色。如此大爭之世,留之何用?不如拿來賞賜勇士。爾等即刻便曉諭全軍,孤說話算話,殺敵前列者可得美人、錢財厚賞。”

“還有最後一事。”劉敷轉過身來,看著眾人,說道:“陛下不會棄我等不顧的,只要堅守數日,上黨那邊就會有援軍過來。堅守旬日,河東定然大發兵壯,拊邵賊後背。到了那時,便是他被團團圍困,插翅難飛了。”

自王彰以下將佐十余員紛紛應命。

“石勒、王彌那邊收到消息了嗎?”劉敷先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道。

“信使應已趕至。”王彰說道:“但應不應命,何時應命,末將亦不知也。”

“石安東、王侍中素識大體,應不至於此。”劉敷連忙說道。

他說得太快,反倒有點像在說服自己。

王彰暗暗嘆氣。事已至此,沒什麽好說的了。

渤海王前面有些指揮失當,但當邵賊強渡大河,抵達北岸後,感受到危機的他,真沒出什麽錯招、昏招。

固守待援,便是他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當然,關鍵時刻,他也可以護著渤海王撤退。

營中尚有眾多騎軍,馬匹也足夠,想走就走,晉軍還不到三千騎,等他們收到消息,這邊早跑了。

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肯定不能這麽做的。

騎兵可以跑,步兵卻跑不了,將他們全扔給邵賊,太傷士氣了。

“就這麽辦吧。”劉敷悄悄握緊拳頭。

他還沒輸,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他還給邵賊安排了驚喜,關鍵時刻能動搖他的軍心。

是死是活,全看接下來的幾天了。

九月初十,蒼茫大地之上響起了連綿不絕的鼓聲。

劉敷、王彰等人再一次登上了高臺,俯瞰西側。

一支又一支部伍自營門而出,在雙方營壘之間的空地上列陣。

邵勛一刻都不願多等,攻城器械打造完畢後,第一時間就下達了總攻擊令,然後交由王雀兒指揮。

他也登上了一處高臺,大纛立於其下。

他覺得或許該說些什麽口水話,給這場戰爭增添一點戲劇性、英雄氣,畢竟戲文、裡都是這麽寫的。

但真實的戰場,嚴肅、枯燥,如機器一般精密運行,冷酷無情,哪有這些廢話!

第一支營伍五百人已經出列,舉著大盾、長槍、步弓,沉默地移動著,準備上前賣命了。

在他們身後,是一幢又一幢的兵士,或熱血沸騰,或惴惴不安,或歇斯底裡。

但在嚴酷的軍令約束下,不管你是什麽想法,此刻都被裹挾著沖向前方,燃燒生命,博取那傳說中極為渺茫的富貴。

亂世大潮之下,人如草芥,一點也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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