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鞏縣之後,敵軍是越來越多。
以銀槍軍、義從軍以及豫兗丁壯組成的近兩萬大軍,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無數的匈奴步騎。
九月二十日,抵達偃師,休整一夜後,繼續前進。
一路行來,邵勛都沒有插手指揮,而是選擇當一個旁觀者。
銀槍軍的戰鬥素養是相當高的,即便是十一、十二兩幢,在前十幢老兵的帶領下,也比前幾日打得更好了。
戰鬥力有很多組成部分,其中之一便是心志。
你要有一顆大心臟,要沉著冷靜,不慌不忙。
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一般水平的步兵,在面對鋪天蓋地的騎兵時,其表現是什麽樣?菏水之戰已經揭示了結局。
別覺得那是突襲。即便是正面進攻,反復襲擾之時,總能讓茍晞步兵主力分心、疲憊,最終露出破綻。
這個時代,只有少數人,如馬隆、劉裕等,能憑借一支素質高超的步兵,橫行於騎兵的海洋之中,甚至屢戰屢勝。
邵勛慶幸自己帶的是銀槍軍押送漕糧。
如果是牙門軍的話,結局不太好說,五五開。
換成他治下數量最龐大的部隊屯田軍,應該會中途潰散,可能連鞏縣都到不了。
滿昱、喬洪二人又抓回了幾個俘虜,拷訊一番後,終於得到點新東西了:河內王劉粲曾經屯於河內,後來離開了,往哪去不得而知。
另外一條是有關伊闕關方向的。
因為邵勛太難纏,匈奴人將大部分機動兵力都調集了過來,南邊已然阻止不了梁芬部一萬四千余人的北上了。
聽完審訊消息後,邵勛拿匕首在地上畫了起來,諸將圍攏過來看著。
“梁芬弄不好比我們還先到洛陽。”
“伊闕關離洛陽本來就不遠,匈奴大隊全朝咱們撲過來了,梁芬手頭還有涼州大馬,若被匈奴主力圍攻,可能會敗。現在麽,匈奴大概放棄那一路了。”
“劉聰是不是下達過圍殲我部的命令?”
“既然梁芬能入洛陽,咱們乾脆撤吧,回許昌。”
“都快到洛陽了還走,你傻啊。”
邵勛伸出一隻手,示意安靜。
眾人立刻閉嘴,聆聽邵師教導。
“爭論劉聰目的沒有意義。”邵勛說道:“他們馬多、人多,可以輕易把偏師變成主力,主力變成偏師。我若不來洛陽,劉聰——不,是劉粲——就真的主攻洛陽了,他是看著咱們出手,然後再變招的。”
對騎兵眾多的政權來說,爭論哪路是主力、哪路是偏師沒有意義。
又不是一路出師東北,一路出師西北,相隔萬裡之遙。都在河南這一片打轉罷了,如果需要,劉粲完全可以調整主攻方向。
洛陽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完全不清楚。
根據之前的了解,糧食大概可以撐到臘月。後來送了一批入京,朝廷又征發了三萬多民夫充當守軍,糧食大概還是可以撐到年底,也就是說:三個多月。
考慮到河流結冰的關系,漕糧運輸窗口其實只有不到兩個月了。
這兩個月運不進糧食,洛陽將陷入饑荒,屆時會無敵自破。
“現在我來洛陽了,劉粲可以選擇在此與我決戰,亦可選擇避實就虛,攻兗豫二州,你等覺得他會怎麽做?”邵勛看向諸將問道。
“匈奴不太像決戰的樣子。”王雀兒直截了當地說道:“這一路打下來,真正兇猛的廝殺只有鞏縣那一回。其他多為襲擾,有點應付差事的意思。”
“這幾天也抓了不少俘虜,其中不乏賊校,算起來,洛陽周邊應該沒多少匈奴兵。之前也許很多,現在大概被調走了吧。”金正說道:“邵師,不如找個機會渡河北上,攻河內、上黨,再聯絡劉琨,共擊平陽。”
王雀兒、孫和、張大牛、陸黑狗等人都用吃驚的目光看著金三,這有點太冒險了吧?一著不慎,全軍覆沒是大有可能之事。
再者,你確定是匈奴人先打穿豫兗二州,還是你先攻至平陽城下?
匈奴之兵本就比你多很多,伱去了人家老巢,內線優勢也沒了。
金三真是瘋狂!
“好了,休整夠了,爾等各回各營,繼續前進。蔡承,你知會下運兵,讓他們放下纖夫,繼續前進。”邵勛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可能性只有兩個。
到洛陽後,應該能排除掉其中一個可能了。
車陣、船隊恢復行動後,匈奴人又圍了上來騷擾。
但這招用處已經不大了。
對邵勛造成最大困擾的,其實是被挖得坑坑窪窪的路面,讓他們不得不經常停下來,取土填平坑洞、溝塹,大大延緩了行軍速度。
直到九月二十三日夜,他們才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的洛陽城。
東陽門、建春門一帶甚至堪稱火光熊熊,城門隱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建春門甚至被燒毀了半截,城門洞內外滿是敵我雙方的屍體。
這尼瑪,打過巷戰了?
夜宿城東南陽王府時,邵勛有些無語。
不過他也能勉強理解。
野戰連潰兩場,死傷、潰散近萬人。
存糧一天天耗盡。
野外全是鋪天蓋地的匈奴騎兵——其實未必有多少,但視覺效果很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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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軍音訊全無,一點消息都送不出去,一點外界的消息都漏不進來。
他們就像個被人遺棄的孤島,惶惶不可終日。
守城,最忌死守。
看不到一點希望的守城戰,是堅持不到最後的,尤其是洛陽這種內部十分雜亂的巨大城池。
信心是關鍵,你要給人希望。
侯飛虎帶著四幢銀槍軍一路疾行,五天工夫就撤回了襄城,領取一應物資。
至於堵陽那邊,則交給堵陽屯田軍負責。
更遠的南陽,曹馥已經下達命令,以樂凱為後軍左都督,總攬全局,羊聃為右都督,協助樂凱。
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不要讓戰火燒到洛南。
哪怕把南陽打亂了,只要穩住局面,就有功無罪。
抵達襄城之時,驛道上隨處可見牽馬步行的府兵及部曲。
侯飛虎在路上遇到過一支自魯陽北上的府兵,共四百九十余人。
據他們所言,能上陣的都來了,其中甚至包括一些滿臉稚氣的少年。
少年是府兵子侄。
他們年齡還小,武藝未成,也沒什麽戰鬥經驗,武器裝備非常差,但軍情如火,現在是需要他們賣命的時候了。
襄城這邊更是人頭攢動。
汝水邊的曠野中,部曲們走來走去,打水做飯。
府兵給馬匹解了肚帶,領其慢跑活動一番。
甚至還有人把沒上過陣的少年生瓜蛋子聚集起來,集中傳授一些戰場上的小竅門。
穎橋之上,大量馬驢騾正在通過,向東行去。
“老馬啊老馬,這次還要你們賣命。”侯飛虎感慨一聲。
長安圍殺鮮卑的好處,到現在還沒完全吃凈,這都六七年了吧?
六七年間,這批馬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攻茍晞一戰,老馬們跑死跑廢了不少,最後成功將背上的騎士送到菏水,一戰擊破敵軍。
“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大吼。
侯飛虎循聲望去,卻見長劍軍副督常粲大手一揮,帶著休息完畢的五百余府兵上路。
那應該是梁縣的石橋、李家、永興三防了,府兵加上部曲,千余人排著整齊的隊列,渡過汝水,過襄城而不入,直奔潁陰方向。
不一會兒,吃完飯的汝陽、南山二防府兵出動。
片刻之後,魯山、伏牛二防出動。
“都說邵師去陳縣了,關鍵時刻,靠的還是幾年前在洛南打下的老底子啊。”看著浩浩蕩蕩的府兵大軍,侯飛虎不由地心生感慨。
說話間,今年在葉縣、舞陽新置的滍陰、公主二防府兵亦相繼趕到,稍事休整之後,明日就將東行。
廣成澤的屯田軍也出動了五千人。
該部已下降至二萬七千人左右,今年又新調出了五千人前往堵陽擔任屯田軍——缺額由去年俘獲的王桑部眾頂替。
這五千人由荊氏兄弟統帶,前往許昌充當輔兵。戰爭結束後,他們將變成可以擁有財產、可以娶妻、能領賞賜的屯田軍。
汝水兩岸,大軍浩浩蕩蕩。
襄城左近,戰馬奔流不息。
許昌幕府一聲令下,平日裡散在各處的軍兵們,次第匯集,瞬間湊出了接近一萬五千可戰之兵。
這還只是第一次動員。
魯陽、堵陽、廣成澤、潁陽、陽關、郎陵等地的屯田軍尚未進行大規模的動員。
唯一的缺憾是,他們多為步兵,缺乏機動能力,行動遲緩。在面對流寇時不是問題,但在面對擁有大量騎兵的匈奴時,就比較麻煩了。
但命令已下,沒什麽可猶豫的了。
秋收已畢,各地多有存糧,即便是蹲坑防守,他們也是有價值的。
幾乎於此同時,數百匈奴騎兵突然出現在范縣西北的黃河東岸。
隻一股沖鋒,就佔下了幾乎沒什麽兵的渡口。
縣令已經盡力了,他帶著僅有的二三百人堅持到了最後一刻,才倉皇逃竄。
當天下午,又有千余步卒渡河上岸,開始伐木造舟,打製浮橋。
整個二十五日夜,百余艘小船來來回回,不斷地將匈奴步騎渡到河東岸而來。
步兵開始修造營壘,加固橋頭堡。
先鋒騎兵數百,則在部大、頭人的帶領下,兵分兩路,往廩丘、范縣方向而去,製造恐慌。
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沒必要再遮掩行跡了。
匈奴已經露出了獠牙:自東武陽渡河,入東平,繞過濮陽段的四津防線,迂回深入兗州內部。
三年數攻洛陽不利之後,匈奴人突然改變了作戰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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