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黃雲,西方殘霞。
平陽城的暮色,別有一番滋味,但東廠的人,並沒有這個心情去觀賞。
“你是說,老四那夥人可能出了岔子,本來應該由他負責的平陽醫館,現在落在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手裡,那人的武功還在你之上?”
三檔頭毛宗憲坐在桌邊,額頭飽滿,兩頰有肉,下顎棱角分明,面相威武,卻總帶著幾分煞氣。
“明明咱們東廠才是獵人,想不到進了這城,局勢反而變得不明朗了。”
學究模樣的中年人也坐在這裡,正用藥油搓著自己的腕骨,口中說道:“這些叛賊要不是有這樣的本事,也不至於要督主大動乾戈,設下這麽一局了。”
“我看,襲擊督主營帳、驚散馬群,劫走於家兒女的,還有如今平陽醫館的人,甚至可能是三批人馬,彼此之間也未必熟識,但相同的是,他們都要在這件事情裡面,跟我們東廠作對,都是逆賊。”
他話音剛落,五檔頭曹添就一拍桌子。
“既然如此,咱們先集中人手,把其中一股滅掉!”
這話狠勁十足,卻讓學究搖了搖頭。
“平陽醫館那邊的人,底細很不明朗,具體有多少人也很難弄清,但能對付了小川他們,就不可小覷。而劫走於家子女的那批人,在這一路上,跟你們倆鬥了不止一回了,同樣是勁敵。”
“咱們要滅其中一股,並沒有十足把握,還可能要被另一夥人佔了便宜。”
毛宗憲也點頭說道:“我們沒必要跟他們硬拚,只要把他們拖在城裡,等督主的大股人馬一到,不愁他們還能翻得了天去。”
學究問道:“你那邊辦的怎麽樣了?”
毛宗憲說道:“我部下已經把城裡能出售大量乾糧、淨水的店鋪,都做了標記,找出了賣駱駝的,給那些駱駝下了藥。”
學究點頭道:“好,那他們就算要走,也不能輕易換乘,還得讓自己的馬養足了氣力,這就足夠拖他們一段時間。”
“等他們準備走的時候,咱們再突襲他們一波,不求傷人,只求傷馬,一得手就撤,跟他們遊鬥。”
曹添說道:“把他們逼急了,難道他們不能自己背糧食和水?”
學究一笑:“所以咱們做事要有度,一步一步的來,不能一下把他們逼得太急。只要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肯隻憑自己的腳力進荒漠的。”
毛宗憲卻遲疑道:“我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有人能拖住督主的腳步,有人能提前到平陽城佔住醫館,這些都是咱們想不到的事情。”
“那現在城裡這夥人,會不會也有什麽咱們意料不到的手段?”
學究嘶了一聲,撫須沉思,良久不語。
曹添有些不痛快,故意找茬:“你這一路上要跟在咱們後面,充作後手,不出力,戴面具,也就算了,如今大夥都會合了,這面具怎麽還戴著?”
學究也不動怒,伸手揉了揉臉側,沒一會兒就從臉上揭下一層人皮面具,露出一張老了十幾歲,也更顯清瘦的臉來。
此人正是東廠的二檔頭,賈廷,倘若他當時在醫館裡用的是這張臉,朵拉一眼就能認出來了。
“是該多防著點。”
賈廷有了決斷,“咱們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當做定金,再請一批人來幫忙。”
毛宗憲疑惑道:“這附近還能有什麽可用的人嗎?”
“呵呵,你們到底年紀小了點,有些事情不那麽清楚。
” 賈廷頗有些自得,“我那陣子,帶人跟在你們後面,可不是每天就乾等著看戲,也是有重任在身的,四面八方的動靜,都要體察清楚了,隨時準備接應你們。”
“也就因此,發現了一個熟人。”
十幾年前,有個號稱天下第一的殺手組織,名為“黑石”,耳目眾多,手眼通天,勢力之大,遍布大江南北。
那時就連朝中大臣,都有不少人跟“黑石”有著不清不楚的關系,時常給“黑石”送錢。
不過那些人在北方做事,天子腳下時,往往還收斂著點,行動的時候都蒙面藏身,而負責江南生意的人,行事就比較囂張。
“黑石”分派在南方的第一高手,號稱飛龍,刀法極快,殺人就從不蒙面,都是快馬奔騰,從大街上肆意闖過。
後來“黑石”處於京城的總部瓦解,老首領身亡。
飛龍結仇太多,沒了組織背後的關系支撐,被江南的官府、黑道一起通緝圍殺,隻好銷聲匿跡,逃到西北邊疆,做了馬匪。
他們那夥人,本來應該是在高河縣附近出沒,畢竟那邊還算是有點油水,再往西,想搶也搶不到什麽了。
可近日東廠大隊人馬的靠近,引起了他們的警覺,主動向西逃竄。
“我跟你們會合之前,幾次探查到那夥馬匪的蹤跡。”
賈廷說道,“他們現在,就在平陽城東南方不遠的那座溪谷之中藏身,只要帶上足夠的銀子,再加上咱們東廠的身份,讓飛龍來幫個忙,應該不是難事。”
曹添年少時也聽過飛龍的名聲,對此並無意見,隻道:“定金而已,沒必要把咱們自己腰包都掏空,讓手底下人湊一湊吧,等事情辦成後,大可以讓他領朝廷的賞銀。”
這個事情就這麽定下。
賈廷讓自己的心腹三人,帶著銀子,單刀快馬,趁天黑之前出城。
他們大略知道,於謙舊部是在北城門附近盤踞,所以特意讓這三人從南城門而出。
於謙舊部的人數,畢竟不如東廠的人多,連日苦戰跋涉,必然不能顧及全城。
事實也確實如此。
於謙舊部對這件事毫無察覺。
入夜時分,他們自己撿柴生火,在將軍廟荒廢的後院中吊起幾口鍋,燒了些熱水,還在火堆邊烤了幾串乾糧。
其中一個較小的鍋,裡面放了些鹽巴和切碎的野菜,燒開之後,丟了幾個餅子進去,做成野菜糊糊。
“來。”
鬥笠青年把一碗糊糊遞給了於冕,讓他去喂自己的小弟。
於謙有二子一女,長子於冕早已成年,次女於欣十三歲,小兒子於康才十歲。
鬥笠青年自己也盛了一碗糊糊,走到於欣身邊。
扶著於欣的是個瘦高中年漢子,名叫鐵竹,眼中滿是擔心:“我們的金創藥快用完了,你們沒拿回藥來,這姑娘的傷今後該怎麽辦?”
他們跟東廠番子作戰的時候,有支袖箭,險些射中於康。
於欣小小年紀,居然眼明手快,撞開弟弟,自己左肩卻中了那一箭。
她年紀尚小,箭頭刺入卻深,鬥笠青年等人不敢貿然拔箭,隻好把箭杆折斷,給她敷藥,再用繃帶固定,希望等找到大夫後處理。
鬥笠青年看著嘴唇乾裂,眼睛似乎也難以睜開的小姑娘,歎了口氣,用木杓給她喂那野菜糊糊。
“醫館那人雖然古怪,但我事後想來,他應該也不是東廠的人。”
鬥笠青年說道,“當時情況複雜,我們被他功力所驚,退得太急了,明天我再去一趟看看吧。”
短須大漢名叫朱驥,自小在軍中長大,性子粗豪,叫道:“大不了硬搶, 我拖住他們,你去拿藥。”
“不!兄長你明天就別去了。”
鬥笠青年名叫朱輝,年紀雖輕,卻已經是這夥人的主心骨,不容拒絕的說道,“你性子勇猛,還是留在這裡,跟大家互相照看為好。”
“我一個人去,臨機應變,倘若事有不對,我也比你更會逃跑。”
突然,在院牆上警戒的兩個人回頭,對他們晃了晃刀子。
眾人登時安靜下來,手掌摸上了自己的兵器。
夜色四合,天上見不到幾顆星星,卻有冷月高照。
荒廢的廟宇附近沒有住人,連蟲鳴的聲音都沒有。
這些於謙的舊部,只能聽到近處柴火燒裂的聲音,鍋中水沸騰的聲響。
可很快,耳力最好的幾個人,聽出了木杖敲擊地面的聲音。
朱輝藝高人膽大,左手橫劍,右手摸上腰間鏢囊,輕聲一縱,就上了院牆,卻被她看到的東西嚇了一跳。
寺廟後方的街道上來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背著個大麻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腳步卻很輕快,這也就罷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另一個人,那人好似盤坐在半空,衣服下擺垂落,遮住雙腿,僅用兩根拐杖點地而行。
是真的“點”地。
約有四尺長的拐杖,就那麽輕飄飄的在地上一“點”,一劃,整個人就平平的移出去一丈開外。
行雲流水般的節奏,讓人覺得那個人不是在陸地上移動,而像是坐在船上,悠哉悠哉的搖著槳。
這份功力,穩得令人心頭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