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劈頭蓋臉好一頓臭罵,薛蟠就當沒有聽到,左耳朵進右耳朵冒。
這是娘倆間的正常節奏。
要是哪天薛姨媽突然眯著眼誇讚上他兩句,呆霸王薛蟠一定會覺得他娘哪裡出了毛病。
這是薛蟠最大的優點。
他承認自己就不是一個好東西,不成器。
薛蟠一頭湊了過去:“妹子怎咧?”
他口氣酒氣哄臭。
薛寶釵微微皺眉,從被窩中抽出手掩住了口鼻。
“哥你去歇著,我沒事,就是有點發寒,睡一覺就好。”
薛姨媽在旁忍不住嘟囔起來:“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去東府那邊逛了逛園子,給元春過了個生兒,半天時間回來就病懨懨起來……
我的兒,你給媽說實話,這到底是受了風寒還是吃了氣?”
薛寶釵面色發苦:“媽你別瞎說,哪有人給我受氣?”
“我看媽也是胡扯,誰能給妹子氣受?
都是自家姐姐妹妹的。我今兒也在琰哥兒府上吃酒,不曾見有半個外人!”
薛蟠撇了撇嘴,他見薛寶釵沒甚要緊,猜測八成是逛園子時受了涼,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就一顆心放了下來。
別看他愛吹牛滿嘴跑火車,行事又荒誕不經,但唯獨對這個妹妹寶釵,甚是寶貝上心。
薛蟠就信步走到薛寶釵的書案前,隨意翻動著薛寶釵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疊習字紙,面色頓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上面全是賈琰迄今為止流傳出來的詩詞。
《勸學詩-凌煙閣上》
《詠梅》
《除夕》
甚至還有薛寶釵從小賈蘭那邊聽來的所謂《三字經》《聲律對韻》中的一些片段,等等。
有些篇幅全是工整娟秀的小楷,而有些卻是深淺不一的狂草,筆跡凌亂。
見兄長正在書案前亂翻,薛寶釵大急,居然猛地一下子坐起身來,羞怒道:“哥你又亂翻我東西,趕緊走!”
薛蟠揚手捏著那幾張習字宣紙,咧了咧嘴:“妹子,全是琰哥兒的詩詞雜句?”
薛寶釵俏面緋紅:“怎麽地,我閑著沒事練練字不行?”
薛蟠嘿嘿乾笑一陣:“哥懂妹子的心思了,你這八成是看上琰哥兒了……
嘖嘖,也難怪妹子,琰哥兒生得比哥還俊俏,又慣會舞文弄墨吟詩作對,那個討姑娘家喜歡……”
薛寶釵見薛蟠竟然當著自己和母親的面說出這種話來,羞急道:“哥你快閉嘴!伱要是當著外人的面說這種渾話,還讓妹妹活不活了?”
薛寶釵縮回被窩裡掩面抽泣起來。
薛姨媽嘴角抽了抽:“你這孽障,還不快滾?滾去歇著!”
薛蟠聳聳肩,再次向蒙在被子裡啜泣的薛寶釵掃了一眼,混不吝的臉上居然浮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他哼著小曲兒走出了寶釵的閨房。
薛蟠晃蕩著身子剛要回房去,卻見薛姨媽追了出來。
“慢著,媽有幾句話問你。”
薛蟠停下腳步,倚在院中那棵桂花樹上。
見薛姨媽面色凝重,不由歪嘴一笑:“媽你連問都不用問,妹子肯定是心裡有了琰哥兒,不然她最近老是追著問我琰哥兒長琰哥兒短的……”
“你小點聲!”
薛姨媽上前來狠狠瞪了薛蟠一眼,壓低聲音憂心忡忡道:“我的兒啊,她要真看上賈琰那可怎麽得了?
賈琰與林丫頭都訂了婚,
這都是親戚親裡的,要是弄出口舌是非來,豈不是丟死人了!” 薛蟠撇嘴:“看上就看上了,又能怎的?我家妹子天香國色,比林妹妹也不差什麽!
大不了我去跟琰哥兒說說,讓妹子也嫁進東府去唄。
反正林妹妹也不是外人,難道還能虧待了我家妹子不成?”
薛姨媽大驚失色,一把掐住薛蟠的手:“你這混帳東西,要死嗎?哪有把自家妹子推去給人當妾的?
我們薛家的千金,豈能去給人當小老婆?”
“小老婆又怎了,你看榮府那邊,我姨媽過得還不如那趙姨娘快活!”
薛姨媽嫵媚的面色頓黑。
這話要讓她姐姐王夫人聽著,怕是非氣死不可。
薛蟠湊近過來:“媽,我說你可別小瞧了琰哥兒,他可真是不得了!
今兒諸葛青私下裡與我說,他老子說皇帝老子對琰哥兒那不是一般的看重,媽你以為皇帝召琰哥兒入宮參加瓊林宴是為了甚?”
薛姨媽:“為甚?”
“那是要給琰哥兒鋪路,懂嗎?媽!內閣的幾個宰輔都在,據說其中一個還是春闈的主考官……”
薛蟠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下月就是春闈,琰哥兒的狀元郎沒得跑嘍!皇帝親賜表字漢卿,嘖嘖,這可是潑天的富貴!
再說,連賈元春——榮府的大小姐都賜給琰哥兒當使喚丫頭了,媽你覺得我家妹子能比元春更金貴?”
“你別瞎咧咧,元春那是一定是陰差陽錯……有別的因由。
可不管怎麽說,我們薛家的嫡女,斷無可能給人當小!
你這話以後斷不能再提,否則老娘打斷你的腿!”
薛姨媽怒形於色叮囑道。
盡管薛蟠說得天花爛墜,實際她覺得似乎也有點道理,但作為皇商薛家——豐年好大雪的薛家,薛姨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薛寶釵給誰當妾室。
除非是皇帝……或者是皇子、王侯這些貴人,那還可以考慮。
薛蟠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得了,媽,我也不跟你廢話了。
反正你那點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著寶玉跟林妹妹沒戲了,就想讓妹子跟了寶玉……”
薛姨媽一瞪眼:“寶玉又怎了,堂堂榮府嫡公子,將來這麽大的一座國公府都是他的,你妹妹嫁過去,就是榮國府的當家少奶奶!”
“媽你年紀還不算大,怎就老糊塗了。”
薛蟠惱火地跺了跺腳:“寶玉那種憨貨,能頂門立戶?我妹子若跟了他,一定會一輩子受苦!
什麽榮國府哦……我看狗屁都不是,就一個空架子,連二十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現在又被宮裡厭棄……”
薛蟠眼見薛姨媽有暴走的跡象,趕緊揮手溜之大吉。
剩下薛姨媽獨自一人,背靠桂花樹,神色變幻良久都忘了時辰。
直至俏香菱披著棉襖從暖房中露出頭來呼喚道:“太太,天冷著,晚飯都備好了。”
……
薛寶釵輾轉難眠。
混不吝的哥哥薛蟠無意中的一句話生生戳中了她的心窩窩。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的心思就莫名其妙纏繞在了賈琰身上,再也說不清,道不明。
這一點就連她自己,也是今兒在會芳園中才意識到。
當她親眼見到那塊鐫刻著“莫愁湖畔,仙子莫愁”的巨大臥石,一顆芳心就像是被人生生給揉碎了。
她的美眸中,天地世界充滿了黯淡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