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紫英三人的圍觀下,晴雯取來骨牌按照賈琰過去教她的玩法,小心翼翼將骨牌豎立起來,以大略相等的間隔首尾相接,組合排成了一個橢圓型的圖案。
馮紫英三人看著有些莫名所以。
賈琰聳聳肩,笑:“馮兄,若是將這幅骨牌形容京師武勳,那麽,你們馮家就是其中一枚骨牌。你且來看。”
賈琰說話間隨意輕輕用手指推倒其中一枚骨牌,這個骨牌圖案瞬時次第傾倒,轉眼間就全部傾覆。
賈琰又讓晴雯再次豎立排起骨牌,他又隨意再次推倒另外一個角度和方向的另外一枚骨牌,骨牌依舊以流水般的速度和弧度集體傾倒。
“如何?要不要再多試兩次?”
馮紫英面色大震:“我懂了,漢卿!朝中文武之爭由來已久,目下因陛下而保持平衡。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馮家為勳貴一員,無論前進還是後退,都將引發帶動整個武勳的覆滅之危。
而覆巢之下無完卵,馮家屆時也難保全。
所以,漢卿才說靜觀其變,一動不如一靜?”
“然。在當下局勢中,馮家急流勇退非但不能獨善其身,還會產生不可預測一長串的連鎖反應,你也可以稱之為骨牌效應。”
馮紫英拍案叫絕:“好個骨牌效應!!漢卿當世奇才,這般隱喻實在妙極,紫英受教了!”
薛蟠在旁聽得雲裡霧裡,拍案嚷嚷起來:“琰哥兒,你打什麽啞謎呐?什麽骨牌效應?快仔細說說。”
諸葛青也遲疑著插了話:“先生,家父說馮老將軍若能告老返鄉不失為明智之舉,如此便能抽身事外,保全馮家。但先生的意思,卻是……”
賈琰笑了笑:“長卿,當前文武兩面近乎劍拔弩張,但陛下居中安撫掌控,才一直平衡安穩。
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馮老將軍主動辭官歸隱,會產生何種後果?”
諸葛青思量一會:“先生,可能會有不少武勳效仿乞骸骨,以求自保吧。”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那隨後呢?”
“文武兩黨力量失衡?”
“不但是這樣。問題的關鍵還在於,長卿你以為文臣試圖扳倒的只是勳貴本身嗎?不是的。”
賈琰侃侃而談:“內閣意欲改良體制,富國強兵,這是一個很宏大的命題,一時半會也討論不清。
簡而言之,我隻提醒伱們一點:內閣推行新政,無論怎麽做,最終的目的一定都是充盈國庫。
朝廷有錢,新政才能順利推行天下,才能得民心。
而當前國庫財力捉襟見肘,光靠現有財賦收入和朝廷節流遠遠不夠,必要開源。
因此,琰以為,京師武勳的真正危機,不在於幾個或幾十個害群之馬,一如賈珍這樣的惡貫滿盈之輩。
而在於武勳世家數代人的橫征暴斂,富可敵國的億萬身家……長卿,懂我的話了嗎?”
諸葛青面色驚駭,倒抽了一口冷氣道:“先生一語點醒,長卿如夢初醒!”
“所以啊,莫以為辭官歸隱就能脫身,財富就是原罪,何況諸多勳貴的身家本就來路不正……
想都不用想,我敢說朝中一定會對乞骸骨的武勳窮追不舍,掀起一場場驚天大案。真要到了那個時候,縱是陛下也只能順水推舟。”
賈琰的話戛然而止。
馮紫英和諸葛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眸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和歎服。
別看賈琰的年紀比他們都要小,
但他胸中仿佛有萬千甲兵,山河塊壘。 他今日這番見解高屋建瓴猶如醍醐灌頂,宛若在兩人眼前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賈琰後面的話通俗易懂,就連薛蟠都聽懂了個大概。
他嘿嘿笑道:“難怪宮裡辦了賈珍,要讓西府償還琰哥兒的家資……可皇帝老子也沒想到這西府就是個空架子吧,連幾十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對了,琰哥兒,別光扯這些閑話。咱們酒坊到底什麽時候能釀出逍遙春來?”
薛蟠話音剛落,馮紫英和諸葛青都扭頭望向賈琰。
實際酒坊早就準備妥當,馮紫英甚至出面從其他酒坊挖了一批可靠的酒工過來,只等逍遙春釀出,酒坊就能正式開業。
而經銷上,有薛家遍布天下的商號體系網絡在,銷路根本就不是問題。
但現在的問題,是賈琰手中的逍遙春的古方和那塊至關重要的古老窖泥,他一直沒有交出來。
所謂“千年老窖萬年槽,酒好全憑窖池老”。
“運昌隆”酒坊能否再次開釀逍遙春,窖池是關鍵,其他的工藝都是套路。
可對於賈琰來說,配方和窖泥他必須要交給萬無一失的自己人才能放心。
賈琰聞言輕笑,扭頭衝晴雯道:“去讓楊師傅進來。”
不多時,一個四十開外、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走進堂上,恭恭敬敬跪拜在賈琰面前:“楊三拜見少爺!”
賈琰揮揮手:“楊師傅請起。”
賈琰指著楊三環視馮紫英、諸葛青、薛蟠三人,緩緩道:“三位,這位是當年給幫我娘做事的楊師傅,祖傳酒工,技藝精湛,今後酒坊釀酒調酒的事兒,我就全權交給他了。
楊師傅,這是酒坊的其他三位東家。”
“拜見三位東家!”
楊三憨厚一笑:“少爺放心, 咱別的營生不會,唯獨這打理酒窖釀酒出酒的本事,卻也不輸給旁人!”
馮紫英三人面面相覷,待楊三拜見畢退出寧安堂,薛蟠才狐疑道:“琰哥兒,這人信得過嗎?你那窖泥和古法可是價值連城,要是泄露出去,咱們酒坊也不必開了!”
賈琰目光沉凝:“文龍放心,這是我娘安排的人,我是信得過的。”
這楊三在年前秘密進了寧府先見阿昌,再求見賈琰。
一個陌生人之所以能取得賈琰的信任,主要在於楊三手中持有少年他娘的親筆書函和信物。
而且,楊三手上還持有另外半塊同質的窖泥,以及酒方的另外半部工法。
這意味著縱然少年手中的窖泥和配方被賈珍奪去,也無濟於事。
當時賈琰很難形容自己的感受。
他越來越覺得少年他娘的死因成疑。
他根本不信一個連日後運昌隆酒坊重新開業營運的心腹人手都能提前安排妥當的、堪稱是深謀遠慮智計百出的奇女子,連他這個穿越者都要豎起大拇指,能死在賈珍這種下三濫手上?
怎麽可能啊。
“既是琰哥兒信得過的人,那就沒問題。我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咱們出城去酒坊轉轉?及早開窖釀酒,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薛蟠湊近過來,口中噴著濃烈的酒氣。
一旁的諸葛青幾乎笑噴:“什麽一不做二不休?文龍,不會說話就少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薛蟠瞪大了眼:“怎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