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行軍在這個時代無異於一種酷刑。
無邊的黑暗給人與生俱來的恐懼,森涼的寒風吹得深夜上路的曹軍士兵直打哆嗦。
馬車裡點著一盞油燈,程昱半睡半醒,夢囈般道:
“元直可知道,為何我要親自星夜趕來?”
徐庶恭敬地道:
“還請程公示下。”
“嘿,你知道,只是怕損了我的面子,故不肯說。”程昱歎了口氣,他看著外面漆黑的道路上墨龍般蜿蜒向前的士卒,苦笑道,“是,我審了那肥豬,也察覺到此人非同小可,尋常黃巾賊萬萬說不出這種話,更不敢在我眼皮下的梁山扎寨。
我怕是臧霸已經蠢蠢欲動,或已投了呂布,若是不管,只怕要威脅東平了。”
臧霸原是陶謙部眾,討伐黃巾時官拜騎都尉,後來與孫觀、吳敦、尹禮、昌豨等人各自招募人馬,在開陽稱霸,之前曹操是不怕他們,可現在曹軍經歷了濮陽之戰,已經十分衰弱,如果再跟他們鬥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這群賊人現在還不動,不過是因為畏懼曹操之前的名聲,要是讓他們發現曹軍現在已經虛弱不堪,與呂布合兵打來,曹操不死也得扒層皮,到時候也只能去投奔袁紹了。
因此程昱必須親自來探探虛實。
“元直以為,該如何應敵?”程昱目光灼灼,這是來考教徐庶的手段。
徐庶不慌不忙地道:
“我之前聽聞梁山乃是一方水泊,賊人必以小船隱匿,伺機為亂。
我軍當先多數旗幟,鳴鼓誘敵,敵人必不敢輕動,派小船來查探虛實。
我等事先在蘆葦蕩中埋伏小船,若是賊人上前,則一舉擒之,詢問賊人虛實。
若只是一般蟊賊,我等令其投降,不降則剿滅,若是泰山五賊,我等還是暫且稍退,稟明曹公再做打算。”
程昱眼中露出一絲驚訝之色,點頭道:
“不驕不躁,真有大將之風。”
督郵是程昱自己招募的屬官,是程昱的自己人,之後徐庶有再大的作為,他也要感謝程昱的舉薦之恩,徐庶越是不驕不躁程昱就越發欣喜。
不錯,程昱親自來梁山更多的是查探敵情,如果只是一股小盜匪,就算不剿滅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但要是泰山五賊,程昱就要立刻匯報給曹操,改變曹軍未來的用兵方略,絕不能讓鄄城東側有這樣一根釘子。
徐庶趁熱打鐵地道:
“若是賊人只是一夥蟊賊,庶願披甲持劍為公討賊。若賊人當真是泰山賊,庶為公斷後,絕不讓公以身犯險。”
誰不願意有個這樣忠心耿耿還能力不俗的手下,程昱喜上眉梢,拍著大腿道:
“好,元直,待滅賊回城,我要為你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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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軍一日跋涉,一路悄無聲息,經過已經變成一座空城的廩丘,又渡過 瓠子河,前鋒很快就看到了那一大片的水泊。
此刻的梁山泊雖然還沒發展到後世的八百裡般雄壯,可也水光接天,白霧蔽日,茂密的蘆葦叢覆蓋了整片水域,劃分出一條條難以揣摩的水道,徐庶極目眺望,看見遠處水中那個不起眼的小點,正是那梁山。
“端是個做賊的好去處啊。”徐庶喃喃地道。
程昱眺望著水面,一臉凝重,他輕輕揮手,命令手下扎營,再派手下尋幾個周圍的漁民打探。
梁山泊堪稱亂世中的一方樂土,水邊停泊了密密麻麻大小上百艘漁船,
下午時分,漁民都在岸邊或曬網或做飯,一副熱鬧忙碌的景象。 漁民見一隊人馬過來,本來還笑臉相迎,可看清了這些人的面目,那些漁民各個面露驚恐之色,見曹軍中多有弓箭手,停在岸邊的漁船又解不開,這些漁民居然紛紛跳入冰冷的水中,竟沒有一個回應招呼留下。
程昱見此有點尷尬,不過他也有數,現在曹軍在這一帶的名聲可謂頂風臭十裡,不跑的才是有鬼。
他定定神,立刻叫軍中奏起鼓角,豎起曹、程兩面大旗,告訴山中人,我程昱來了,不怕死的就來碰一碰。
徐庶主動上前道:
“程公,請從跟我來鄄城的流民中選出大半,帶著艾先生先行。
不過仔細那艾先生狡詐,蠱惑那些流民逃走便是大大不妙,還請程公多派士卒跟隨。”
程昱對徐庶縝密的心思越發喜愛,溫言道:
“不錯,這肥豬狡詐得很,還是要仔細些,莫中了他的詭計。”
他叫人把艾先生提出來,扔在地上,又挑選了十八艘漁船,派士卒押著艾先生,又選出幾個流民登船。
艾先生在船上不住地抽泣,他已經放棄繼續在程昱面前搖尾乞憐,眼看就要被拖到船上,艾先生突然怪叫起來:
“彼其娘之徐庶啊!你怎麽能做這種事啊,曹操手下不是東西你也不是東西嗎?你可是劉備喜歡的謀士啊,你是好人啊,好人不能害人啊!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看你怎麽收場,我看你怎麽收場啊!”
程昱聽著艾先生的犬吠,忍不住冷笑道:
“死到臨頭還敢狺狺狂吠離間你我,真是不知死活。”
徐庶也冷笑道:
“這種人簡直是一派胡言,已經開始信口攀咬了。
今日我就在程公身邊,若有什麽閃失,拿我便是。”
程昱哈哈大笑,拍了拍徐庶的肩膀:
“元直,你在說些什麽?我哪裡信這賊人,你愛去何處就去何處!”
徐庶堅定地搖搖頭:
“程公,今日我必須證明清白,便一直在程公身邊了。”
程昱撚著胡須輕笑,對徐庶更加讚賞。
按照之前的部署,他已經開始派兵在周圍遊弋,尋找其他的漁民和賊盜,到了傍晚,果然有收獲,文稷興衝衝地回報,說已經圍了一隊賊人,那賊人約有數十,各個衣衫襤褸,兵刃破舊,不像是泰山賊的精兵,倒真像是黃巾余孽。
程昱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擦了擦乾澀的眼睛,從容地道:
“那就好,將他們聚而殲之,嗯……算了,留幾個活口,仔細問問山上的情況和那肥豬的來歷,之後我才放心。”
文稷頗為急切地道:
“那錢糧……”
“幾個山賊能有多少錢糧?”程昱堵了文稷一句。
這年頭哪座山上沒有賊?
尤其是在程昱身邊的,不想死的都上山做賊了,說是強人,也就是一群不敢乖乖受死的流民,只要背後沒有臧霸,倒是也不打緊,程昱也懶得搜這水泊梁山找他們。
徐庶憨笑道:
“程公稍待。”
他附在程昱耳邊,低聲道:
“吾兄子豐欲建功立業,隻恨缺個機會,還請程公玉成此事。”
程昱一直不怎麽會為人,經過徐庶的提醒,倒是猛地摸了摸腦袋。
是,他不慕名聲,一心只求達到目的便罷,只要不是泰山賊就好。
可自己手下這麽多人,都像自己一樣不慕名聲也不現實,尤其是文稷曹操同鄉,正是想要立下功勞的時候,在濮陽之戰輸得這麽慘,之後憋了這麽久,也該想想辦法撈些功勞了。
程昱擺擺手:
“元直替我下令吧!”
徐庶衝文稷點頭,和煦地道:
“這些賊人雖然衣衫襤褸,但未必就不是泰山賊眾,也未必沒有余黨。
大哥發現這群人,便是立了天大功勞,還請速速圍了他們,休要讓他們走脫,且多帶些兵馬,將他們一網打盡——若這賊人願意降服,大哥也莫要都殺了,咱們還能摸入梁山,抄沒些錢糧。”
文稷眉開眼笑,忍不住連連點頭。
打山賊積累經驗是曹軍宿將的優秀傳統,但是關鍵是打完了之後怎麽向上通報可是個大學問,文稷之前跟程昱的關系並不好,他所謂的勇猛衝殺在程昱眼裡都是一堆堆不上台面的東西,他在曹操案前仍是寸功未建的小卒。
這下好了,有徐庶這個善解人意的程昱屬官給自己說話,以後自己肯定前程似錦。
“大哥多帶些兵馬,日後兄弟報與曹公也好說。不過還要格外小心,把軍中弓弩手盡數帶走,以防萬一!就算是賊人奸計,我軍萬箭齊發,足保大哥周全。”徐庶來到文稷身邊,低聲說到。
文稷眉開眼笑,也低聲道:
“元直當真是個老成持重之人!大哥有你這般謀主,幸甚!我這便去了,”
“大哥哪裡的話,沒有大哥我早就已經成了釜中爛肉,還得有勞大哥照拂才是。”
徐庶這話說的文稷渾身輕飄飄的,隻覺得無比受用,心道日後非得在曹操面前狠狠誇讚一番自己這個好兄弟才是。
打!
打大仗,多帶點兵馬壯聲勢!
程昱見多識廣,法眼一開就知道徐庶和文稷在嘀咕什麽。
但徐庶是自己青睞的才俊,文稷是曹操的同鄉,現在已經確定沒什麽危險,程昱也懶得多管,還不如做這個順水人情。
他擺了擺手,讓文稷快滾,文稷大喜過望,立刻興衝衝地出門,準備點齊兵馬去抓落水狗。
要知道程昱脾氣暴躁,治軍又嚴格,哪裡有這種確定沒事還讓手下去建功的好事?
文稷一招呼,諸將都厚著臉皮湊上來,請文稷帶著他們去建功,錢糧分不分無所謂,主要是日後戰報也好說,不然兩千人出征報個大捷然後屁斬獲沒有,也只有程昱敢寫這種軍報。
看著手下眾人快快樂樂的絕塵而去,程昱的臉上露出一絲坦然的笑容:
“嘿,這些狗殺才。”
聽說沒事,他已經放松了不少。
誰願意閑的沒事跟臧霸打起來,反正程昱是不願。
他撓了撓頭髮,一陣倦意湧上來,打著哈欠道:
“此等事,我一直頗為厭惡,可想想也倒是該做。
有元直在,我可以高枕無憂了。”
徐庶咧嘴一笑:
“程公是做大事的人,殺人食肉自壞名聲,別人不肯做,程公卻肯,實乃天大的毅力。”
徐庶這話已經是明顯的陰陽怪氣,可程昱此刻精神放松,困倦襲來,居然沒有聽出來。
他聞言笑了笑,頗為得意地歎了口氣,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眼前比了比:
“我這雙眸子看人從來不錯,當年見了曹公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匡正天下之人非他莫屬。
沒有他,這天下不知要亂成什麽模樣,為了曹公,我程昱受些罵名又算什麽?
曹公是我的知己,就算這天下的罵名都歸我,又能如何?”
程昱這話說的激情澎湃。
說實在的,這話他憋在心裡已經許久了,之前有人問他為什麽對劉岱和曹操態度截然不同的時候他一直笑而不語,此刻終於向別人剖白心跡,程昱也感覺渾身無比舒坦。
可擅長察言觀色的徐庶這次卻沒有接他的話,反到微笑著問道:
“程公說什麽?”
“我說曹公是我的知己啊?”程昱下意識地道。
“不,是之前。”
“之前……”程昱狐疑地沉思道,“我說我這眸子看人從來不錯?”
徐庶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猙獰,他湊近程昱,手按在他的肩頭,低聲道:
“那程公看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