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還是掙扎著,從濃霧裡面透出來一點光,讓初冬的夜晚顯得更冷。也不知道三點還是四點,楊楠珂醒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喉嚨也像火燎一樣。他的上一頓飯,還是在學校吃了碗稀湯寡水的旗花面泡了半個燒餅,這點東西對這個半大小子來說,根本不頂事。這深更半夜,吃的肯定沒有,但是必須得喝點水。
他踢踏著布鞋,小心地打開門,陳舊的門軸還是發出了吱吱的聲音。他把鞋扣好,每一步都輕輕地踩在地上,盡可能地不發出任何聲音。灶房的水甕上蓋著生鐵鍋蓋,他小心翼翼地揭開,舀了半瓢涼水,一仰脖子,冰水灌進喉嚨裡,瞬間整個喉嚨心肺都感覺舒服。鐵瓢要磕甕邊兒,鐵鍋蓋要碰甕沿兒,他極力讓這些聲音最小。完成這一切,他回到倉房,閉上眼祈禱沒人聽到。
沒有再睡著,因為他的肚子一陣一陣的疼,像有人用腳狠狠地踩著他的胃,使勁擰。他沒多想,這一兩年肚子經常疼,每次都是吃點東西就好了,他現在求太陽趕快升起來,天趕快亮。
“珂珂,吃飯了。”
“啊,來了。”氣溫已經快零度了,他為了睡覺暖和,也不脫褲子,一揭開被子,冷空氣馬上滲進褲腿。而且他還沒有襪子穿,光腳塞進冰涼的鞋裡,下半身冷的顫抖。
楊楠珂趕緊鑽進灶房,灶坑裡還有余熱,能暖和許多。
“你自己舀,”養民媽朝前院喊:“養民,飯好了,你過來端一下。”
“來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李養民穿著秋衣秋褲抖著身子跑進了灶房。
“媽,我爹咳嗽好點了沒有?”
“誰知道麽,他也不給人說,這會又吃煙哩。”
“不敢再讓他吃煙了,都咳嗽成這樣子了。”
“給他說了他不聽麽。這三碗飯端過去,還給你熱了幾個饃饃,炒了點白蘿卜,一哈都端過去吧。”
“媽,你這有雞蛋麽?給小芬炒個雞蛋,娃嘴挑。”
“能行,那我趕緊炒,你先把飯端過去,珂珂,給你舅端一下。”
“哦,給我。”楊楠珂趕緊接過兩碗稀飯,跟著李養民送到前院去。
後院,養民媽把蜂窩煤爐的風門踢開,坐上炒瓢,舀了一點油。又拿出乾淨的碗,在碗裡放了一點涼水,從案板下的陶罐裡拿出三個雞蛋打進碗裡,捏了一點細鹽,筷子頭沾了點花椒面,迅速把蛋液和調料打勻。搖動炒瓢,把瓢底潤了油,用筷子尖沾了蛋液,試了試油溫合適了,把雞蛋液倒進去,蛋液沸騰,瞬間油香撲鼻。十幾秒後,顛了顛鍋,完整的雞蛋餅翻了身,露出成熟的一面。又十幾秒,外婆把雞蛋倒進乾淨的盤子裡,點了一圈香油,香氣撲鼻。
“珂珂,給小芬拿過去。”養民媽給炒瓢裡加了涼水,把贓碗筷丟進去。
楊楠珂忍著口水把雞蛋送到前院,這不比其他菜,其它菜他可以偷偷吃一口,這是一塊完整的雞蛋餅,被人發現少一塊,還真有人敢一板磚拍他腦袋上。上次他端著燙手的菜走到前院,手沒拿穩盤子掉在地上,李養民聽到聲音跑出房間,拎了塊磚頭追他,他趕緊往後門跑,蹲在後門外面哭了半天才敢回去。
回到後院,他太餓了,忍著燙喝了一碗稀飯,又盛了滿滿一碗晾著,吃屬於自己的炒白蘿卜和饃饃。
“珂珂,飯吃了把柴火下了,跟我再去拾柴去。”李立新把飯碗放進洗碗盆裡,給正在灶頭吃飯的楊楠珂叮囑著。
“嗯,我吃完了就弄。”
吃完飯,他感覺舒服多了,也恢復了體力。解開昨天捆好的繩子,他又一點一點把架子車上的桃樹枝堆到柴火垛上。
大門口,李立新正抽著煙喝著茶,旁邊小芬給他講著學校裡的趣事,養民媽也聽得樂了。
十幾分鍾,楊楠珂才把一整車桃樹枝弄完,又把架子車挪到一邊,把院子掃乾淨了。
“爺,我收拾好了,咱走麽?”
“啊,你拉上車先過去,我就來。”
“哦,那我先過去。”
楊楠珂把空架子車拉出去,往昨晚的桃樹園那裡去了。他把桃樹枝整理好,一捆一捆抱到地頭,過會再裝上車。
“哎,你弄啥哩。”
地頭有一輛三輪車聲音停了。忽然有人在喊,楊楠珂趕緊過去。來人幾步衝過來,拎著他的耳朵扔到路上,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喊:“誰叫你偷桃樹枝的,打死你慫娃,你知道這誰的地麽你就偷。”
“我爺叫我弄的。”楊楠珂真的吃了疼,他坐在路邊哭著說。
“你爺誰麽,叫過來。”
“一隊巷子的李立新,他還沒來,等會兒就來。”
“去去去,把他叫過來。”說著,來人就把他整理好的桃樹枝往三輪車上扔。
“這是我拾的,你不準拿。”楊楠珂爬起來,趕緊去拉那個人的衣服。
“滾,這是我的桃樹地,回去叫你大人去。”說著,往楊楠珂的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
楊楠珂疼得蜷縮在地上,看著那個人把他收拾好的柴火全丟車上,三輪車冒著黑煙跑了,卻不是村子方向。又半個小時他才緩過來,忍著疼,他又開始撿拾樹枝。
“你拾了多少麽?”果園外面傳來李立新的聲音。
“剛才都拾夠了,叫一個開三輪的搶了。”
“你哄誰哩,這半天你就沒動彈。”
“真的。”
“趕緊拾,一天天乾點活就偷懶,吃下個懶身子往後能幹啥?我心說你都拾得差不多了,一晌午了,你連半捆都麽拾下。”
李立新剛才讓他一個人過來,被巷子裡人說了閑話,弄得他現在心情很不好。他現在坐在地頭扯著嗓子罵楊楠珂,罵他那個好幾年沒出現的女兒。
楊楠珂彎著腰乾活不說話,在這裡的幾年,他隔三差五挨頓罵,已經習慣了,也從來不敢為自己辯解什麽。自己受點委屈無所謂,但是他說到媽媽,他的眼淚唰唰往下流。
“我說你啥了,你哭,有啥哭的麽?天天叫你吃飽喝夠,叫你做點活你偷懶,埋怨你兩句你還哭。”
李立新在地頭罵了一個多小時,李立新終於把一車柴火又裝滿了。楊楠珂在前面拉,李立新跟在後面抽煙。快到村口的時候,李立新讓巷子裡人再說閑話,搶過架子車自己拉著,楊楠珂肚子難受,捂著肚子跟在後面。
一到家,楊楠珂就側躺在床上,捂著肚子疼出了一身汗。
下午,李立新喊楊楠珂再去拉柴火,楊楠珂掙扎起來,走到倉房門口倒地上了。李立新罵了兩句,自己走了。
晚上,楊楠珂感覺好多了,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他太餓了,一連喝了三大碗大米粥。中午,楊楠珂自己去撿了柴火,回來又疼得受不了了,趕緊喊外婆。
“肯定是早上吃多了,餓死鬼一樣,喝了三碗飯,肚子不疼才怪哩。”養民媽埋怨了兩句,也沒在乎。
傍晚,楊楠珂本來應該去學校的,可是剛出倉房門,下了床又倒在地上起不來了,躺著地上打滾。
養民媽聽到聲音,埋怨了兩句,去找李婷奶奶姥看看怎麽回事。李婷奶奶過來,摸著他的頭翻了半天白眼說:“呀,這娃鬼上身了,趕緊驅邪麽。”
“一直說他肚子疼,哪個鬼麽?”
“就是你屋裡那個鬼上身了,那人死的時候跟這娃現在一模一樣。”
他們說的那個人,是李立新最小的弟弟,叫李立田。生來是個半傻子,可以像正常人一樣乾活,但是挨了打挨了罵就只會傻笑。當初李立新父母親去世的時候,四兄弟都沒有成家,分家的時候,他們三個都不願意帶著傻子,就商量著把老人留的院子和房都給了他。後來傻子一個人生活,胡亂地種了幾畝地,每天吃兩頓半生不熟的飯。兄弟幾個另起門戶結婚生子,雖然都在一個村裡生活,但是閉口不提有這麽一個弟弟。楊楠珂也聽村裡人說了,他就對村裡這個傻子特別關注。他經常會看到傻子翻垃圾堆,把找到的花花綠綠的彩紙,綁成串掛在脖子上,身上總掛著好幾串撿來的塑料片螺絲鐵塊。有一次放學,他看到傻子在垃圾堆裡撿了兩隻死豬崽,高興地舉著跟周圍的人炫耀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跑回家。好幾個孩子跟著跑,到那個破的沒有圍牆的院子,看到傻子把兩隻死豬仔直接扔到鍋裡,添了點水,點上火就煮。
前年冬天,楊楠珂就沒有再看到翻垃圾堆的傻子。後來,聽說某一天晚上他死在路邊, 身體蜷縮成蝦米一樣,面目猙獰。
“老姐,是不是嘛,別嚇我。”
“怎不是嘛,你想,那人到死你們都沒接濟過一顆糧食,沒給過一碗熱飯,這是來尋仇了。這兩年也沒燒個紙衣紙錢,那人在下面也受苦哩,你屋剛好有這個索命的小鬼,就上了他的身,這是在報復你一家人呢。”
“那怎辦麽?”
“那趕緊端一碗水,一雙筷子,一截紅繩,我給你把鬼拴住。”
“那我去拿。”
不一會兒,養民媽端來了一碗清水,李婷奶奶熟練地把紅繩繞在筷子上。
“叫他坐著,你把剪子拿過來。”說著,她把手裡的兩根筷子比劃十字,一會合並,翻著白眼,身子劇烈抖動,嘴裡念念有詞:“立田,你哥當初對你多好,把房給你,地也給你,也算對得起你,他不欠你啥。你有啥委屈有啥事就托夢,冷了叫你嫂子給你燒幾件冬衣,沒錢花給你燒點,這趕緊走吧,不要禍害你哥家人,你哥一家都是好人……”
念了幾分鍾咒語,紅毛線纏了頭頂一撮頭髮。李婷奶奶忽然喊:“趕緊,青青,剪了。”
養民媽立即貼著楊楠珂的頭皮,把那一撮頭髮剪下來。
“這就行了,鬼逮住了,趕緊燒了,明天你到我那拿點燒紙紙衣,給燒了就好了!”李婷奶奶用懷裡的手絹擦了額頭的汗,把紅繩和筷子交給養民媽,又吞了一大口清水噴在楊楠珂頭頂。
養民媽趕緊把筷子紅繩扔到灶膛燒了,讓楊楠珂在床上躺好,就趕緊跟著李婷奶奶去買幾件紙衣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