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李婷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一個半月沒有生理期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第二天,男孩的姐姐趕緊帶她去醫院檢查,果然不出她所料。
李婷怎了這個房子所有東西,天天吵著要做人流,男孩和姐姐沒辦法,給家裡打了電話。他們的父母,又趕緊過來,幾個人一天二十四小時輪守在她的旁邊。被困在這個房間兩個多月,李婷開始有一些不正常的反應,有時候會忽然冷笑,忽然自言自語,只不過她自己不知道。
九月底的時候,李婷身體的狀況越來越差,不正常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有一天傍晚,她忽然想到一個逃離這裡的辦法。她假裝答應了那家人的要求,把孩子留著,年底跟他們回家結婚,但是他們現在必須回老家見她的父母。
她對男孩的爸爸說:“想結婚也行,你們得跟我回家,讓我家裡人見一下。”
“不行,那麽遠,你現在不方便。”
“那至少有一個人要去,不然我把肚子撞床頭上,我死也不留下肚子裡的東西。”
晚上,他們害怕李婷真的撞床頭,在客廳商量了半天,決定讓男孩陪李婷回老家。李婷這麽長時間終於又拿到了電話,打電話回去的時候,她爸爸沒說啥,就讓她先回家再說。
買車票,準備東西,那家人拖拖拉拉一星期才準備好。終於在十月中旬,那一家人把李婷送上車,她踏上了回渭水岸邊的路。這一路,李婷雖然伸手就有吃的,張嘴就有喝的,但是她不管做什麽,都有人監督著,甚至上廁所那男的都會守在外面。
下午到家後,他們就在縣城打了車回家裡。剛進門,李婷爸爸火氣正大,一嘴巴子直接把她扇翻在地,又一腳把剛進門的男孩踹了出去,連同他們帶的東西,一起關在門外面。
從小爸媽姐姐捧在手心的男孩,哪裡受過這氣,把帶來的東西都踩爛了,一邊踩還一邊朝門裡大罵,都是巷子裡人聽不懂的南方話。酒瓶子砸碎了,點心食品踩碎了,往李家的大門上吐痰,甚至當著圍觀的人,往門上撒尿。
門裡面,李婷跪在地上求爸媽原諒,媽媽抱著她哭,爸爸氣得大罵。
“叫你好好上學,你跑出去做下這羞先人的事,你把我和你媽的臉叫巷子裡人都當擦勾子紙咧,叫我倆往後怎活人麽?你明天就把肚子裡的貨收拾乾淨了,往後不要出門了,祖宗十八輩臉都叫你丟完了。出去打工把自己糟蹋成這樣子了,尋了啥人嗎,門外面那狗日的靠得住我把皮扒了給他縫褲子,往我臉上尿都能行。”
“我沒想和他好,我被他們害了!”這些年,李婷從來沒有被爸爸這麽打過罵過,委屈湧上心頭,哭得聲音更大了
“磊磊,把狗日的拉進來,送公安局去!”
李婷爸爸說完,她哥拉開門閂準備抓人。剛開門,那王八蛋尿到了她爸爸腿上。
“你看著麽?這就是你引回來的人。”她爸爸更冒火了,從門背後拎了個鋤頭出去追。
那小子反應快,在他們開門的時候就擠出人群,搶了別人的自行車往村外跑。開門後,李婷第一個追出去想抓那小子,她爸爸以為她要跟著跑,先把她抓回來扔進倉房。等把李婷安頓好,那小子已經在村頭坐上了大巴車跑遠了。
李婷爸爸氣得衝進倉房脫了她的鞋,防止她逃跑。幾個人守在倉房外面,任她在裡面怎麽哭喊求饒都不開門。
李婷媽媽不忍心:“我給娃做點飯叫吃了麽。
” “餓死她,誰都別管,你避遠。明天先把她肚子裡的雜種做了,再去南方尋那一家子拚命。”
媽媽守在倉房門口哭,她爹和她哥蹲在倉房門口一句話不說光抽煙,李婷鬧騰了一會,也慢慢安靜下來。
回到這熟悉的地方,她回想這些年,楊楠珂也是住在這麽一個地方,她每天過去找他玩,他們一起在倉房裡讀書,聊天,那時候兩個人是那樣的簡單快樂。又想起來兩個人年初在城裡日子,楊楠珂給他的溫暖和感動,像通了一股電一樣,瞬間全都湧上心頭。看看周圍,想起以前在家裡,想要什麽,爸媽都會盡可能滿足她,哥哥也處處讓著她,沒挨過打,沒聽過罵,每天都無憂無慮。現在,她覺得對不起爸媽,對不起喜歡的那個男孩,內疚和委屈越來越強烈,血液像開水一樣,燙得腦子越來越亂。
“爸,開門,我要出去!”李婷開始砸門。
“出去幹啥?”
“我要殺了他去!”
“人都跑了,明天先把肚子收拾乾淨,這幾天你就帶我去南方,我弄死他一家子!”
李婷還接著錘門接著喊,但是聲音漸漸弱了,天黑的時候,裡面竟然有了笑聲。
晚上,她奶奶從鄰村姑姑家趕回來,拿了一把筷子,一根紅頭繩,準備給她驅邪,被她爸爸攔住了。一整夜,李婷爸爸拉了個躺椅坐在倉房門口,愁得睡不著,她媽媽躺在炕上哭了一晚上。天剛蒙蒙亮,她爸爸就把她哥喊醒,準備帶她去城裡。
可是一開門,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李婷脫得一絲不掛,傻站著,搖搖晃晃朝他們走過來。
“嘿嘿,爸爸,你摸,我有了娃了,你摸嘛。”李婷走過來,拉著她爸爸的手往肚子上按。
她爸爸的手像觸電一樣,趕緊躲開,她媽媽嚇得身子一下子軟了,扶著牆抽泣,嗓子堵住了一樣,喊不出來一句話,她哥趕緊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披在身上。
“嘿嘿,哥,我不穿衣服,我脫了衣服讓你們看看,我肚子裡有娃娃咧,有娃娃咧,嘿嘿。”李婷指著她微微隆起來的肚子傻笑。
她哥哥趕緊給她套上衣服,她媽媽扶著牆挪過來,手碰著李婷的時候,堵住的嗓子眼瞬間通了,怨天怨地的哭喊。不多時,她哥找來車,一家人趕緊押著她去醫院,她確定是瘋了。
在醫院的第三天晚上,她忽然清醒過來。夜裡兩點多,她趁著所有人都睡著了,光著腳穿著病號服從後門跑出了醫院。站在她姨的面館門口,她看到了在這裡打工的那二十多天的景象。那個朝夕相處的男孩,每一次送餐,她都要探出頭看看,看到他安全過了馬路才放心。幾分鍾後,那個男孩又穿過馬路,跑到她的身邊,他們相視一笑,又拎著框子跑出去了。晚上回家,兩個人一起逛街,一起聊著他們的未來。往西走,路過商場門口,她想起了分別那天,那個男孩在這裡給她買的那件粉色毛衣,他看到自己穿著毛衣的時候,眼睛都亮了,那是她這輩子最好的禮物,她當時想著要為他穿一輩子。路過高中學校門口,她看到了四個少年從學校裡跑出來,每個人都無憂無慮,他們的歡樂和笑臉,讓身上散發出溫暖的光。穿過馬路,她走到了楊楠珂住的小院門口。現在,曾經給她溫暖的人正在裡面沉睡,自己卻沒臉再見他。他們單獨相處的那段時間,每次回家路上,那個男孩總會給自己買零食,然後一起泡腳,一起聽歌,一起分享零食。每天晚上,那個男孩把熱水袋塞到自己懷裡的時候,早上,一起洗漱,一起走出這個院子,她為他洗衣服,他給自己洗頭。那段時間,她感覺他那麽的好,整個人都甜甜的、暖暖的。走到巷子盡頭向南走,任憑冷風穿透她單薄的衣服,任憑玻璃石頭割破她的腳心,她都感覺不到痛。
當路上的車輛慢慢多起來的時候, 她走到渭水橋上。看著腳下,這是楊楠珂最不願意來的地方,這裡有他的噩夢。看著渭水盡頭,那是楊楠珂最想去的地方,那裡有他的思念。
在看到太陽的第一束光的時候,十八歲的她跨過欄杆,沒有猶豫,一頭扎進靜靜流淌的渭水。一小時後,在三公裡外的一處淺灘上,下地乾活的人看到了她“躺在”河邊。
李婷她爸把她從河邊帶回家的那天中午,就有人帶著三萬塊錢到他家“提親”,提親的是隔壁村一戶王姓人家。他家獨子八年前被舅舅帶去南方某城市學修車,在一家修車公司,兢兢業業幹了五六年,收入非常可觀,也攢了不少錢。去年,他遇到了一個本地女娃,幾番死纏爛打,花光了所有積蓄獻殷勤。可是今年七月份,女孩嫁給了別人。幾天后他才知道,年輕人血氣方剛,他一時氣血上頭,從女孩結婚的酒樓樓頂一躍而下。老板心善,給了五萬塊錢,讓男孩舅舅把錢和骨灰一起送回家。
老兩口哭了三個月,忽然接到親戚電話,知道了李婷的事情,立即帶著三萬塊買走了李婷最後的尊嚴。隔天,王家人給她穿了一身紅色的衣服,請人化了妝,買了口棺材,把王家小子的骨灰盒放在李婷的懷裡,一起埋進了王家的祖墳。兩個悲傷的家庭,就這樣,被外人稱為親家。
李婷回來那幾天,什麽都沒說清楚,她爸爸想去找那一家人報仇都沒去處,愁得一夜之間白了頭,整天躲在家裡唉聲歎氣。
曾經的美好,成了夢裡的秦人舊舍,人間再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