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幾天之前,正當馬羽匆忙趕回高崗山之時,寇達卻是迎來了他久候的客人。
這天清晨,寇達帶領著麾下文武大臣迎出城外,緩緩拜倒在一輛馬車前:
“臣寇達,恭迎二王子殿下!城中已備下酒宴為殿下接風洗塵,還請殿下入城。”
馬車簾門被兩個侍女緩緩撐起,露出車廂裡一張面色有些病態得發白,眼神中卻時不時閃爍著狂熱紅光的臉來。
二王子手裡正捧著一本經書在拜讀,經書的封面上赫然寫著黃金大人的落款,聽到寇達眾人齊聲恭呼,他才有些戀戀不舍地放下經書,從車廂中掏出腦袋,用手指凌空朝著寇達輕點,口中忙不迭地說道:
“鎮南王,你所言是真是假?”
這句話劈頭蓋臉地說得有些沒頭沒尾,可寇達卻是神色如常,只是淡淡道:“回殿下,絕無戲言。”
“我等這麽做,真能為黃金大人排憂解難?”
“半點不假。”
“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遲,這城我就不入了,鎮南王與我一道當即開拔,趕往大都吧!”
聽到這話連寇達都忍不住一愣:“現在就出發?殿下不打算歇一歇?”
太子頓時雙目一瞪:“黃金大人還在危險之中,我等豈能拖遝半步,若是將來遭遇不測,我等定然會悔恨終身!”
這話讓寇達都沉默下去,他在民間也見過不少對薩神教狂熱的信徒,按理說應該早都習慣了,只是沒想到堂堂一個王子,居然也這麽狂熱地黃金大人,真是讓他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只是二王子此舉倒也深得寇達心,他也就沒有拒絕,順勢遵旨糾集部隊,與二王麾下人馬合而為一,一行人迅速闖入大都。
當他們趁著天剛蒙蒙亮將天子從床榻上驚起時,天子還精神恍惚地不知發生了什麽。直至被二王子以劍相挾,要求他退位讓賢之時,天子恍然驚覺。
“……而今中原群賊並起、兵亂不休、大軍直指我元邦大都,各地生民怨聲載道,痛斥朝廷的無能,身為元邦王朝的天子,陛下恐怕得擔全責,不如及早讓位,也算是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那些兵犯大都的賊子也定會就此鳴金收兵,保我元邦長盛不衰!”
經過初時的驚慌之後,天子畢竟是久居高位之人,一瞬間在腦海之中就想得十分透徹。
他冷眼看著面前慷慨激昂的二王子,和他身後一聲不吭、像個護衛似的寇達,再看看室內如狼似虎將其團團圍住的虎賁,目光又飄出門外,如此大的動靜之下,卻沒有一個大臣前來,唯有始終忠心耿耿的怯薩侍衛在與來犯的兵馬對峙,那點可憐的人數在面對寇達的大軍時簡直是杯水車薪。
天子輕歎一聲,明白今日大勢已去,他想過黃金大人的暗中黑手伸的很長,卻沒想到整個朝廷上下都已被黃金大人的權威所震懾,竟沒一個大臣站在自己這邊。
對於二王子的指責,他是不願承認的,他雖貴為天子,但因早些年沉迷薩神教,手上的權力早已被黃金大人給架空,是個名副其實的傀儡,元邦王朝會一步步落得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和他可真是關系不大。
當然了,他身為君王卻不問朝政,沉迷邪教,任憑他人奪走手中權力,怎麽著也是難辭其咎,但絕對擔不起全責。
而對於二王子一番只要自己退位之後,元邦朝廷面臨的一切困難都將迎刃而解的言論,天子更是嗤之以鼻,隻覺得二王子幼稚。
寇達之所以會逼迫自己退位,只不過是幫助黃金大人除去一個阻礙罷了,這天子之位,只要對黃金大人沒有威脅,真是誰坐都一樣。而且如今天下義軍已然勢不可擋,民意不可違,他們分明進入到彼此爭雄的階段了,宋王開始提防小明王便是最明顯的寫照,無論自己退位與否,都不可能讓這群野心勃勃的賊子善罷甘休。
天子心裡一堆話想說,可看清今日的形勢,他終究是一聲不吭地脫去黃袍冕冠、交出傳國玉璽,帶上宮中家眷,在怯薩侍衛的保護下北赴而去。
大都荒外,天子站在土坡之上,遙望著昔日容身的皇宮,目光有些迷離。
親信們都以為天子在獨自感傷,想要出言安慰,可面對此情此景,又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一時間面面相覷、躊躇不前。
天子駐足一陣,回頭見親信們糾結的臉色,一下子也想清楚緣由,只是臉色淡淡地道:
“都哭喪著臉做什麽?莫不是以為朕輸了?”
難道不是嗎?親信們心中暗道,卻沒一個敢真的說出口。
卻見天子再度眺望向皇宮,淡然道:“天子的位置是燙手山芋,無論誰坐都得淪為黃金大人的傀儡,任憑擺布,宮中百官無一人心向於朕,反倒是北疆舊臣多是朕的擁躉,有他們相助,朕未嘗不能卷土重來,失去皇位,對朕而言反倒是去屙除弊、一身輕松。”
“況且義軍大勢不可阻擋、民反之意不可違,元邦王朝敗落之勢已然不可逆,朕如今還不用擔個亡國之君的名號,不知有多輕松!”
說到這,天子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詭異的微笑,眼神之中也時不時掠過不可捉摸的光芒,齒縫間傳出聲聲低語:“這寇達倒是有魄力,為了給黃金大人掃清阻礙,敢如此大逆不道行廢立之事,也算是把寶全押在黃金大人身上了……只是,他真的覺得,如今的黃金大人,還是那個自他幼時便收他為徒的黃金大人嗎?”
“哈哈哈……”天子倏地又仰頭大笑起來:“枉你鎮南王英明一世,卻又糊塗一時,竟想不明白有時候眼見,也未必為實的道理,真是可笑可笑!朕且等著,定有你要求到朕頭上的一天!”
話畢,也不管親信們茫然的神情,天子猛一揮衣袖轉身就走,隻留下一句:“北赴邊疆,靜觀時局動彈,無論如何,元邦正統必在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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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初摩格率領山地大軍攻打高崗山之時,成武根基受損從而半身殘疾,是以人方至中年,就已經顯出老態。
如今短短兩年時間未見,成武比之以往還更顯蒼老,坐在竹椅上看上去就像個花甲老人一般。
可當聽到馬羽口中“葵月嵐”三字脫口而出之時,成武卻是眼皮微眯,眼眸中猛然綻出一道與他蒼老外表所截然不同的銳利精芒來:
“你……與葵月嵐交過手了?”
成武果真是知曉殺手組織之事,馬羽點了點頭,將此趟奉元路之旅的經過,從頭到尾事無巨細地跟成武交了底,成武沉默地聆聽著,直到馬羽把話說完方才輕闔起雙眸,深深吸了口氣,再度張開雙眼時,眼神之中已滿是追憶:
“無論是刺客,亦或是殺手,實際上沒有本質的差別。這一職業的誕生源自何時,已經無從考究,只知道自中原立國以來,直至今日始終連綿不絕。”
他並未闡述幻影殺手葵月嵐和山猿文剛之間的淵源,反倒是開始說起刺客的歷史,馬羽倒也沒有出聲打擾,只是束手在側,靜靜聆聽。
“元邦王朝立國之初,帝國鐵騎所向披靡,東伐西進、南征北戰那叫一個所向披靡、無往不前,周邊有不知多少小國倒在帝國鐵蹄之下!”
“其中,有一個賓境邦國的世子,姓甚名誰已經無從考究,他的國家也因元邦王朝的征伐而走向滅亡,為給亡國復仇,他隱姓埋名潛入中原,試圖尋機顛覆元邦王朝政權,因緣際會之下,他接觸到中原的刺客,天賦異稟的他很快便上手了,外號:赤鬼。他潛身於陰影之中,暗殺元邦王朝的臣子,那時有不少大臣都慘死在他手中,致使整個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夜不能寐。”
“只是後來,手上沾染了無數人鮮血的他,卻突然意識到,這般殘忍濫殺,與先前的元邦王朝殘暴之舉,又有何異?更是與刺客‘不可濫殺’、‘為民除害’的宗旨相背離,據說,他當年幡然悔悟,放下屠刀,為了以此洗脫身上的罪孽,到了一家土寺剃度出家,時人法號稱‘土寺師’。”
說到這,成武頓了頓,有些急促地喘息幾口,神色顯得有些困頓,他根基受損,如今身體素質比普通人還差,一次性說這麽一串話,可真是讓他有些氣短。
但他也知馬羽心中的焦急,是以在深呼吸幾口後,還是強忍著身體的疲憊,繼續訴說著他所知道的一切:
“只是土寺師雖然從此不再殺戮,卻又不想刺客的傳承在他手上斷絕,因此前前後後收過四個徒弟,其中大弟子外號‘櫻龍’、二弟子則是你的師父,外號‘山猿’的文剛大人、三弟子即是‘幻影’葵月嵐,聽說還有個小師妹叫上官雪,只是此人名聲不顯,外號‘鳳火’,其它我就一概不知。”
一直陪立在馬羽身邊的佃雲,在聽到“櫻龍”二字後,忽然眉頭一皺,隻覺得很是耳熟,似乎這個名號她曾在何處聽到過,可怎麽想都覺得記憶很是模糊,苦思冥想半晌也想不起來。
成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依舊是自顧自地說著:
“幾個弟子出師以後,相伴在中原行俠仗義,盡顯刺客風范,因此名聲大噪,天下幾乎無不知其名之人。只可惜,這樣的日子並未持續多久,先是大弟子櫻龍厭倦打打殺殺,從此退隱江湖;四弟子莫名失蹤,至今不知死活;而後文剛大人又與葵月嵐意見相左,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分道揚鑣。”
“文剛大人後受王仁浦將軍邀請,加入其麾下成為幕僚,而葵月嵐卻從此消失在江湖上,不知所蹤,這數十年時間都未曾出現過,直至今日聽你一言,我方知他竟在黃金大人手下效命。”
對於文剛的過往,以及文剛和葵月嵐之間的愛恨情仇,成武實際上知道的也並不多,比如對於文剛與葵月嵐之間有何矛盾,才會致使這對師兄弟反目成仇,成武便只知道是“意見相左”,而關於葵月嵐手下的殺手組織,更是頭一回聽聞。
如今他所說的種種,都是在文剛與葛溫私下閑聊時,旁聽而來,信息量不大,也沒什麽參考的價值。
馬羽自然是對此很不滿意,心中因葵月嵐而起的不安感不僅沒有因成武之言,有半點消退,反倒是覺得越發深刻。可他也知道此時沒法責怪成武,因而面上也沒有半點不滿的神情,只是輕聲道謝,將疲憊的成武送回屋中歇息。
待與山上眾人吃過晚宴,簡單歡迎一下梅少姬的到來之後,馬羽睡倒在屋內,輕皺著眉頭望著窗外的明月只出神。
葵月嵐的強大絲毫不在文剛之下,讓馬羽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地,若是他帶著手底下的殺手組織前來進犯高崗山,恐怕沒人能夠阻止得了他。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 葵月嵐目前還不知曉馬羽身後刺客聯盟的存在,即便是要傷害到馬羽身後的兄弟們,也得先踏過馬羽的屍體。
抱著這般忐忑複雜的心緒,身心俱疲的馬羽沉沉睡去,直至第二天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一臉沉重的大陶青帶著一張卷軸來訪,一張口就說出兩個讓馬羽睡意全消的消息來:
“元邦王朝發生政變,前些日子寇達與其它親王王子率兵挺進大都,逼迫當今天子退位,舊天子在怯薩守衛之下退回北部邊疆。”
這個消息無論對於刺客聯盟還是義軍而言,似乎看起來都是個好消息。
如今朝廷與義軍交戰正酣,義軍北上之勢本就難阻,元邦王朝還突然開始內亂,想必定然會導致前線將士軍心大亂,足以見得義軍接下來的攻勢會更為猛烈,元邦王朝潰敗之勢似乎已經不可阻擋,天下的兵亂似乎終於能夠看到盡頭。
只是馬羽為天下百姓高興之余,也不免有些疑惑,在他看來,寇達向來是睿智篤行、運籌帷幄於千裡之外的人,應當不會看不到他此舉定會加速朝廷的潰敗,實屬一記昏招,寇達這麽做的理由或是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馬羽想破了腦袋,仍是摸不著頭腦,大陶青也想不明白,他只是帶著消息而來,作何解讀是馬羽的事。
他緩緩將第二則消息道出,話音剛落,馬羽卻是猛地從榻上翻身而起,神情變得很是凝重:
“宋王麾下大軍內鬥,宋王死於火並之中,軍中得利者自立為中原霸主之位,收攏宋王昔日部將,試圖驅逐小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