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艦隊兩百余艘艦船近兩萬大軍,精兵強將無數,而馬羽和陶家兄弟即便實力再強,也不過區區三人而已,是以馬羽心知肚明三保所謂“心中更有底氣”雲雲,不過是客氣之言,因此他也沒有接茬,只是淡淡一笑便轉開了話題:
“我看艦隊的行進方向由向南而行,轉為了向東南方向進發,似乎並非是艦隊一開始的預定行程?這是要去哪?”
三保雖然心知馬羽潛入艦隊之中,但這些天以來這還是他們頭一次私下相見,關於艦隊的行程問題並未來得及與馬羽細說,因此他當即端正了臉色,伸手指指頭上的甲板,正正經經地向馬羽解釋道:
“此番艦隊出使西洋,既定的行程,大體說來乃是先一路南下,抵達福州太平港進行船員修整、物資采辦,並向尚未知曉大明艦隊出使西洋的百姓們,宣揚艦隊此番下西洋的目的,以此提振民心士氣;自太平港離岸後正式開赴西洋,先抵達南洋的佔城國進行國事訪問,繼而拜訪南洋諸國,宣揚大明之國威,而後大明艦隊將從馬六甲海峽向西進發,再造訪西洋各國。”
“只是如今馬六甲海峽被西海霸王所掌控,大明艦隊若想穿越馬六甲海峽,恐怕還得看西海霸王的臉色,因此大明艦隊此番南下,還有著清剿海盜的重任,務必要將西海霸王的勢力扼殺於西海,否則坐視其日漸壯大,來日必成大明之禍患!”
實際上,三保此番出使西洋,除去國事訪問、宣揚大明國威、清剿海盜等任務之外,還有一項永樂皇帝親自交代給他的要務,他沒有向馬羽言說,只是自己埋藏於心,那便是尋找皇太孫的蹤跡。
當初燕王以“靖難”為由兵犯都城,將皇宮攻破,而后宮城之內燃起熊熊大火,燕王在宮城中始終找尋不到皇太孫的蹤跡,只在大火的灰燼之下找到幾具被燒焦的屍體,雖然有不少宮中的太監、宮女都指認屍體之中便有皇太孫的屍體,可燕王始終將信將疑。
當燕王繼位為帝後,坊間慢慢地開始有一條流言愈演愈烈,那便是皇太孫當初並沒有死在宮城的大火之中,反而是隱姓埋名,一路南下逃亡、流亡海外,始終在密謀著重新奪回自己的皇帝之位。
這讓心中本就對皇太孫之死有所猜疑的燕王,更是懷疑起這條流言的真實性來,因而在三保緊張準備著改造大船、出使西洋的戰備工作之時,燕王密詔三保,令其此番出使西洋,一定要密切留意皇太孫的蹤跡。
若是證實那則流言為假,那自然是萬事大吉。可若是流言為真,定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只是這畢竟是皇家間的鬥爭,馬羽又與燕王彼此生隙,這個中緣由自然是不便告知馬羽,是以三保隻當做不知道這一回事,隱而不發,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引導向為何艦隊會突然偏航一事上:
“先時我與焦玉大人一同改良大船與火炮,焦玉大人頗為上心,在改良火銃火炮一事上思如泉湧,前前後後創造出許多別出心裁的新式火器來。只不過因是時間有限,這些火器被創造出來後,卻並未經過實戰檢驗,就連焦玉大人自己,也不清楚這些火器究竟威力幾何?”
“是以,在起航之前,焦玉大人特意叮囑我,在與西海霸王決一死戰之前,最好是找些軟柿子來試一試火器的威力,以免將來對陣西海霸王之時落入下風。”
焦玉此時並不在艦隊之中,他身為內陸人不諳水性、在船上又總會因為適應不了海浪的顛簸而暈頭轉向、頭暈目眩,
當初改造大船之時就吃盡了苦頭,常常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精神萎靡,改造大船這段時間裡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因此即便焦玉迫切地想親眼看看由他改造出來的大船,在海上是何等威風,由他改造出來的火槍火炮是如何威力驚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但考慮到自己的身體恐怕是吃不消海上的顛簸,即便心中再怎麽遺憾,焦玉也隻得無奈放棄,並未跟隨大明艦隊出使西海,而是和尋常百姓一道在岸上目送艦隊南下。
“哦?這麽說來,莫非現在艦隊轉變航向,是因為找到所謂的‘軟柿子’了?”
“正是!”三保輕笑著點點頭,信步走到船艙邊,從小小的舷窗向外望去,只見海上浪濤陣陣、海風徐徐,正午陽光揮灑在海面上,被浪濤揉碎,化作零散的金光粼粼,既像是黃金遍撒海面,又如同漫天繁星,此等絕美之景在中原大陸可是甚少能見。
看著眼前美麗而又熟悉的景象,三保臉上笑意漸消,轉換成追思之情,腦海中浮現出兒時在海邊漁村生活時,那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美好童年時光,那時的他便能時常看到這般美好的景色。
可隨著海盜的日漸起勢,在東海肆無忌憚地殘害百姓,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就此戛然而止,腦海中兒時的美好畫面轉變為昔日海盜入村,他的姐姐為了保全住整村人的安危,甘願犧牲自己跟隨海盜出海,而自己卻是全然束手無策的慘痛回憶。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三保天真無邪的童年時光就此戛然而止,年歲尚小的他幾乎是一夜成長成熟,也正是從那時起,三保暗自在心中狠下決心,來日若是有機會,定要將所有為禍大海、殘害百姓的海盜們盡數驅逐。
如今數十載時光從指尖倏忽而過,曾經的黃口稚子如今已是儀態強健的雄偉青年,終於是聽從皇上的號令,率領大明艦隊出使西洋,兒時的夙願如今終於有機會得以實現,三保表面上雖然始終沉穩有度,可他內心的期待與激動,又有誰能知曉?
他深深吸了口氣回過神來,先是朝馬羽等人滿是歉意地笑笑,接著朗聲道:
“不知大人可曾知曉?東海之上曾有一夥惡盜,賊首名為沙胡,此人乃是西海霸王的手下,聽從西海霸王號令坐鎮東海、發展海盜勢力;此人倒也算有些本事,手底下勢力強盛之時,堪稱是這東海一霸,殘害百姓、冷血無情,惡名昭彰得幾乎到了能夠止嬰孩啼哭的地步。”
“只不過前些年因野心太大,得到《馬可軸卷》這等寶物卻瞞而不報,試圖利用卷軸擴大自己的勢力,結果引得四方勢力於東海激戰,致使《馬可軸卷》最終落於神秘刺客之手,而沙胡也因此觸怒了西海霸王,被擒回西海受罰去了。”
“而他殘留在東海的勢力雖被殲滅大半,但仍有不少殘留的海盜以沙胡先前的據點為大本營,繼續在海上行凶作惡、胡作非為,我等此行可先去將這夥海盜剿滅,一來能夠展現大明蕩清海面的決心、給西海霸王一個震懾;二來讓東海深受海盜所害的百姓們能夠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三來,也正好試一試改良後各類火器的威力,正可謂是一舉三得。”
這件大事發生之時,三保正跟隨在燕王的身邊,雖對此事有所耳聞,但其中細節卻並不明了。
反倒是馬羽身後的小陶白聽聞此言,臉上登時變得有些古怪,一副想笑而又不好意思的模樣,他們怎會不知道此事呢?他們便是那四方勢力之中的一夥啊,奪得《馬可軸卷》的神秘刺客,豈不正是三保面前的馬羽嗎?
而馬羽卻是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微皺著眉頭沉思半晌,口中低聲喃喃著道:“三保……三保?”
接著他的臉色倏然一亮,抬眼望向面前的三保,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試探著問道:“三保?你的家鄉可是溫陵港的小漁村?家中有個姐姐名為流兒?”
三保臉上瞬間出現茫然的神色,他從未跟馬羽交流過自己的往事,自己的身世更是鮮少有人知曉,眼前的馬羽又是如何得知的?
可他也是聰明之人,見此情形,再結合馬羽的刺客身份,腦海中猛地靈光一閃,有些失聲似的問道:“你……大人!大人莫非就是……那位奪走《馬可軸卷》的神秘刺客?和流兒姐一同抵禦強敵的那名刺客?!”
馬羽的臉上綻出一抹溫和的笑意,他伸手輕撫一下自己下顎的須髯,整個人不禁竟有些放松下來。
沒想到三保竟真是流兒以前提到過的那位親弟弟,難怪以前總覺得三保之名很是耳熟呢。
說起來,馬羽雖然很是欣賞三保,覺得他是個忠義果勇之人,是個不可多得豪傑,但畢竟他是燕王的屬臣,而馬羽又與燕王之間有些過節,是以馬羽始終對三保懷有戒備之心,對三保的態度是若即若離,既不親近也不疏離。
可如今認出三保乃是故人之弟的緣故,這種戒備之心頓時蕩然無存,反倒憑空升起幾分親近之感來。
三保同樣是有這種感覺,當初流兒從東海回到漁村,與三保多有書信來往,對於馬羽此人評價甚高,字裡行間的感激之情,幾乎是躍於紙上,因此三保雖不知馬羽之名、也從未見過馬羽,可受流兒姐的影響,他對馬羽同樣很有好感。
若是沒有馬羽,流兒還要在東海沙胡手下潛伏多久、沙胡還要殘害多少鄉親父老,猶未可知,說馬羽是三保的恩人也不為過。
剛才大明艦隊起航時如此重要、足以載入史冊的時刻, 三保都能夠保持沉穩淡定,可如今認出馬羽的身份,他竟是激動得臉色漲紅,心潮澎湃之下,他在陶家兄弟驚訝的目光中“噗通”一聲就欲單膝跪在船艙中,猛地向馬羽納頭一拜:
“大人救回流兒姐、將沙胡惡賊從東海趕走,讓父老鄉親們不必再受沙胡惡賊所害,對我、流兒姐、還有全村父老鄉親們的大恩大德,三保沒齒難忘!三保無以為報,還請大人受我一拜。”
馬羽等人真沒料到三保會有此舉,皆是大驚,馬羽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抓住三保的臂膀,沒讓他真的跪下去,同時口中急急低聲道:“三保大人不必多禮,你為皇帝親命的正使,你這一拜,我可受不起!”
可守衛在門外的護衛還是聽到屋內的動靜,推開船艙門就往裡看,三保貴為皇上親命的艦隊正使,身份尊貴,若是讓護衛們看到這副場景,恐怕會使三保威嚴掃地。
陶家兄弟二人也是反應迅速,立即一左一右攔在門前,阻擋住護衛們的視線,同時三保也從心神激蕩中平複過來,借著馬羽的攙扶順勢站直身子,他朝門外護衛擺了擺手:“守在門外,誰也不許進來。”
護衛們領命退開,關上屋門,馬羽這才松了口氣,放緩語氣道:“我對你們有什麽恩德雲雲,我實在當之有愧,流兒如今仍蹤跡不清、生死不明;漁村的父老鄉親們也因海盜的報復而被迫遷徙,我什麽也沒有為你們做到啊?又如何擔得起你們的感激呢?”
三保拽住馬羽的臂膀不放,聞言登時搖搖頭,自有一番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