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箱金銀珠寶被堆在小船角落,看上去頗為寒磣,分量比之以往更是天差地別,祁先生隻覺得自己的心頭在滴血,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也許唯一能讓祁先生稍微感到心中慰藉的,便只有那滿船艙一臉驚恐不安的年輕少壯,有這些壯丁,至少在黃金大人那面就能說得過去。
他抬頭遙望向海盜寨子之中,一場劫掠收獲頗豐,寨子裡那些人花天酒地的喧鬧聲,只怕整座小島都能聽到,那喜氣洋洋的氣氛就襯托得他臉上的愁雲越發苦澀。
再看碼頭上,沙胡竟是連影子都不見,壓根就沒有前來送客的打算,偌大的碼頭上就一個沙胡身邊的小廝,裝模作樣地陪在一旁。
這小廝態度更是倨傲,身為肩負重罪的海盜,在面對他這麽一個朝廷命官時,竟都不恭恭敬敬,反倒是舉止之間滿是頤指氣使,有恃無恐,更是從不正眼瞧他,隻用鼻孔看人。
真是一條仗勢欺人的好狗!
遙想當初,他剛奉朝廷之命與沙胡暗中接觸時,沙胡那畢恭畢敬的態度,恨不得把他當祖宗給供起來,如今可真是物是人非。
祁先生入朝為官這些年,曾幾何時有遭受過這般輕視,他氣得肺都快炸了,可看著這滿寨子凶神惡煞的近萬人馬,他帶來的區區十幾個護衛,可還不夠他們一口吞的,朝廷這回可真是養虎為患了!
祁先生哪敢發怒,隻得在心中憤憤地罵上一句:
“看你們幾時亡!”
接著便毫不留戀地轉身登船離岸而去。
望著那艘樸素到極致,壓根分不清船主人身份的輕舟漸漸消失在海面之上,得力乾將原本不可一世的表情頓時緩緩收斂,換成一副略帶憂愁和疑慮的神情。
先前那般作態,說到底也只是為助長老大的聲勢,乾將自己心底還是十分沒底的。
畢竟於情於理說到底,他終究是賊,祁先生終究是官,在立場上天然對立,或許會因利益而有一時半會兒的互相利用與支持,但終究會有都得你死我活的那一天。
而老大這般盛氣凌人,豈不是已經相當於和朝廷撕破臉皮?
既然老大已經有何朝廷翻臉的決意,那三成的利益自己吃下便是,為何還要再上貢於朝廷?
一前一後頗有些矛盾的舉動,實在是令這名乾將有些摸不著頭腦,實在想不清楚沙胡葫蘆裡買的什麽藥?
不搞清楚老大的想法,他著實是有些坐立難安,思前想後一陣,他終究還是一咬牙,也顧不上沙胡出海一趟辛不辛苦,扭頭直奔老大的住所而去。
沙胡的住宅坐落在寨子最中央,無論是從那個方向攻入寨子,想要殺到沙胡的住宅,都得耗費一番功夫。
這一路上職在護衛的海盜可謂是不計其數,饒是如今寨子上下皆是一片歡騰的景象,這些海盜警惕之心也並未完全放下,足見沙胡的謹慎。
得力乾將向來是沙胡的心腹,乃是最早跟隨沙胡揚帆起航的那批人,在沙湖率軍出海時,也能將大本營交給得力乾將看守,對他頗為信重,因而他在寨子中的地位可不低。
那些職在護衛的海盜見了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打著招呼,從不攔他,他便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沙胡的住宅前。
如今天色漸暗,寨子中仍是喧鬧得如同白晝一般,相比起來,老大的住宅周圍反倒是安靜得多。
得力乾將恭敬敲門,得到屋裡沙胡的應允後方才推門而入。
只見屋中燈火通明,
沙胡脫下身上的衣甲,僅著一身素色衣袍,盤腿坐在矮桌之前,手裡拿著一卷羊皮紙,似乎正在閱讀。 這般怡然自得的模樣,更是顯得與寨子中那股躁動的氣氛格格不入。
得力乾將一時間竟是恍然忘卻來此的目的,直到沙胡將疑惑的眼神投來,他方才恍然回過神,清清嗓子將自己的困惑全盤托出。
聽到得力乾將的心中疑慮,沙胡半掩住手中的羊皮卷軸,負手在後信步走至窗邊,他深吸一口氣,眺目望去,也不知是在看城中喧鬧的氛圍,還是在看入夜從波瀾不驚的海面上躍起的明月:
“我倨傲,正因早晚有一日會撕破臉皮,他朝廷要戰,那便同他一戰,我沒有必要委曲求全,而讓出三成收益,又因是時機未到,暫行緩兵之計罷了。”
得力乾將仍是不明白,沙胡便問道:
“你覺得,以當今朝廷的氣數,還能堅持多久?”
得力乾將可不像沙胡那般經歷過大風大浪,看待局勢自然也就沒那麽透徹,他壓根就沒想過朝廷會氣數已盡的問題,對於沙胡的提問,自然是啞口無言。
沙胡卻是異常肯定地言道:
“當今天子偏信左道,整日誦經信神,不理朝政,國家生殺大權竟旁落到黃金教皇大人的手中,致使天下百姓民不聊生、天怒民怨,紛紛轉投於義軍,依我看來,短則一兩年,長則四五年,元邦帝國必定覆滅!”
“先前我乃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對朝廷卑躬屈膝,如今我已羽翼漸豐,又何必畏懼他一個必將滅亡的朝廷?”
得力乾將雲裡霧裡地問道:
“那老大,你所謂的緩兵之計,又是何意?”
便見沙胡走回矮桌前,再度盤膝坐下,一手輕撫著桌上的羊皮卷軸,一邊輕聲答道:
“朝廷雖然必將滅亡,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是逼之過甚惹得狗急跳牆,反咬我一口,雖無法將我滅亡,但免不了傷筋動骨,無益於我日後發展,但不如許他些好處,讓朝廷和義軍狗咬狗去,我大可坐山觀虎鬥,圖謀更好的發展。”
沙胡越說,聲音越顯得深沉,面上的表情也就越發野望十足,原本因海風侵襲而黝黑粗糙的臉色,更是泛起激動的漲紅:
“待他們鬥得兩敗俱傷,而我已是東海霸主,說不定反能坐收漁利,以東海之勢反攻中原大陸,屆時,誰又能保證,成為中原新主之人,不會是我沙胡?”
得力乾將聽聞此言,渾身寒毛瞬間炸起,目瞪口呆、身形僵硬在原地,支吾著說不出一個字來。
沙胡這還是頭一回向他吐露自己的心跡,也正因如此,他還是第一次知道沙胡居然有著反攻大陸、稱霸中原的狼子野心。
沙胡的手指不斷在羊皮卷軸上摩挲著,半晌之後,他猛然緊握住羊皮卷軸,雙眼中吐露出狂傲的精芒:
“等到我問鼎中原之時,我倒要看看,誰人還敢說我是賊?是官還是賊,只有勝利者才能評判,正如真理,皆是在炮火范圍之內那般!”
沙胡的一字一句,如同旱地驚雷一般在得力乾將的耳邊炸響,震得他驚詫而不能言。
可驚詫之余,一種莫名的豪情壯志卻是從心底勃然而發,讓他滿腔熱血瞬間席卷至全身。
他不由得心道:“若是有朝一日,老大……老大真能問鼎中原,成為天下共主,那我……我豈不是……”
突如其來的患得患失,讓他不敢再往下想,可心中的想法卻早已充斥著他心中每一個角落。
若沙胡真能取代元邦王朝成為天下共主,那以他的久伴在沙胡身邊的地位,和無人能取代的從龍之功,日後大富大貴何足道哉?封侯領地,富貴綿延不斷也絕非不可能。
主仆二人一時間各自心中皆是百般紛亂的思緒,彼此久久難言。
月光從窗外灑下,不偏不倚地照耀在沙胡手中的羊皮卷軸上,之間其上隱隱顯露出兩個大字“馬可……”
話說祁先生從海盜村拿到三成利益與壯丁返回中原沿海的溫陵港之後,甚至沒有一分一秒地停留,當即便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往鎮南王寇達的府邸,拜謁寇達。
當見到寇達穩坐於朝堂之上那道不怒自威的身影時,祁先生強忍一路的滿腔悲憤終於是有了傾訴的對象,當即便將此行遭遇的種種,聲嘶力竭地控訴出來:
“南王殿下!沙胡此賊可真是欺人太甚,臣身為朝廷命官,奉南王之命代表朝廷與沙胡賊子談判,代表的可是朝廷的臉面,於他一區區賊子而言,已是無上的榮光!怎料他一賊子卻在小的面前甚是倨傲、從不正眼看人,這不是視臣、視朝廷威嚴於無物嗎?!”
“往日南王定下規矩,沙胡的一切收益,其中五成都必須上貢給朝廷,而他竟仗著自己兵強馬壯隻願給出三成!臣據理力爭,可他卻以寨中海寇威脅於我!此等惡賊,已然不把臣、不把南王、不把朝廷給放在眼中!南王,臣的面子是小,可南王與朝廷的威嚴是大,此等惡賊不能再放任他橫行東海,否則來日必將養虎為患!”
祁先生跪伏於地,聲聲如杜鵑啼血、字字哀切,哪怕是寇達久居人上,早已心硬如鐵,已是忍不住眉頭緊鎖,心中不免有些煩躁。
祁先生對沙胡的憎惡,可是由來已久。
想他當初入朝為官,那是何等風光,因為當今天子不理朝政的緣故,他在朝也是整日無事可做,不僅領著豐厚的朝廷俸祿,平日更是無比清閑。
可當他被寇達選中與沙胡秘密交易之後,好日子便到頭了,不僅得忍著心中厭煩跟一群賊子打交道,更是得在海上忍受顛簸和風吹浪打,可謂是吃盡苦頭。
他可不敢埋怨寇達,便將怨恨全轉移到沙胡身上。
因此祁先生往常每每與沙胡交易歸來,即便是一切順風順水、沙胡的態度畢恭畢敬,他也免不了在寇達面前添油加醋幾番,控訴著沙胡的種種惡行。
而此回他卻是半點都沒有誇張,隻把一切遭遇如實道來,卻也更平添幾分真情實感,讓聽聞者無不感觸。
廳堂之上,唯有寇達與沙胡二人,聽聞祁先生所言,寇達眉頭一皺,沉吟道:
“沙胡此賊,莫非真敢如此放肆?倒是讓祁老受了委屈,此乃本王的過錯。此等目無綱紀、肆意妄為的惡賊,誠乃罪該萬死!來日若有機會,本王定會將他擒來,交由祁老親自處置!”
寇達三言兩語便將祁先生安撫下去,接著見祁先生並無異議,又話風一轉,沉聲道:
“只可惜,如今朝廷大敵當前,若是再抽調兵馬征伐海盜, 難有成效暫且不說,恐怕前線戰事也會因此受挫,隻得暫且讓此惡賊暫且逍遙幾日,待義軍覆滅之時,便是我朝廷海師東進之日。”
祁先生聞言,抽抽鼻子:
“臣一張老臉,也說不上委屈,臣隻擔心,若是放任沙胡惡賊肆意發展,恐會養虎為患。”
“祁老此憂,倒也非空穴來風。”
寇達站起身來,一邊沉吟,一邊踱步,半晌之後仿佛心中有所決定一般,便止住腳步,雙目微眯,緩聲道:
“蕭琸與拓拔戍,駐扎在高崗城,似乎已有些時日吧?”
祁先生對拓拔戍與蕭琸之盟,也是有所耳聞,但個中細節卻是不太明了,隻默不作聲,不知寇達為何會提起拓拔戍、蕭琸二人。
寇達也並未過多解釋,只是心中沉吟著:
“他二人合兵上萬,又皆是久戰、善戰之將,兩相聯合,縱然是本王也難免心生忌憚。久屯於高崗城,實難保證他二人不會心生歹念,我本就苦思有何借口能夠分化二人,如今這個借口倒是送上門來。”
他當即回到桌前,大筆一揮,寫下一封王命,從門外喚來守衛,吩咐他們送往高崗城:
“傳我王命:拖把將軍、蕭將軍征討賊軍、奪回高崗城有功,賞拓拔將軍黃金千兩,將蕭將軍封往溫陵,食邑五百戶,領命之日起,即刻動身。”
守衛領命離去,隻留下祁先生滿臉困惑,對寇達之命雲裡霧裡。
而就在寇達的王命發往高崗城之時,高崗山上亦有來客悄然南渡大江,踏著春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