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一陣海風掠過,海面上波光粼粼,遠處細浪簇簇而生,仿佛撒下一灘碎金。
“沙沙……”
一個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男孩,正沐浴著霞光、赤著腳奔跑在貝白的沙灘上。
只見他一個虎撲跳躍,猛地將身前一隻拳頭大的螃蟹按在身下,縱然是揚起的沙礫糊得他睜不開眼,卻也擋不住他興奮的笑容。
他大喇喇地箕踞在海灘上,螃蟹的鉗子夾緊他的手掌卻毫不在意,先是一手撲弄掉臉上的沙礫,然後打開腰間的麻布袋,將螃蟹給塞了進去。
麻布袋裡還裝著些小魚小蟹,數量不少,但論個頭還得是最後抓到這隻為今日之最。
這些零零散散的漁獲數量雖不少,但也勉強夠一人的食量罷了,聊勝於無。
但男孩仍是十分滿足,父親前些時候跟隨村中捕魚大隊出海捕魚,算算日子,今天也是歸來的時候了。
屆時肯定是少不了漁獲的,自己今日抓的這些小魚小蟹,就權當做是錦上添花吧。
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拉開衣襟,確認一眼那些漂亮的貝殼,依舊安然無恙地保管在胸前。
這些貝殼方才是男孩今天來此的目的,就連抓捕那些小魚小蟹,都不過是順帶的事,漂亮的貝殼,乃是姐姐的心頭好。
男孩的姐姐比他虛長幾歲,向來是溫柔賢惠,對男孩關愛得緊。
平日裡姐姐忙上忙下,幫著母親在父親出海時操持著家務,一心為男孩、為家人著想,卻從顧不上自己。
男孩與姐姐親愛,總想做些什麽讓姐姐開心,可姐姐早熟,早早地就將生活的重擔扛在肩上,平日裡也不見姐姐有什麽興趣愛好,唯一會在看到美麗的貝殼時,方才會流露出真正符合她年齡的、少女般欣喜的表情。
男孩也就將這一點記在心中,每每到海灘邊時總會留心那些被海浪衝上沙灘的貝殼,帶回去討姐姐的開心。
男孩名叫三保,這附近是一條叫白沙村的小漁村,自從他記事時起,就已經在這小漁村中生活,至今已有不少年頭。
但聽姐姐平日裡說,他們一家子一開始可是居住在中原的富庶之地,家中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有良田幾畝,算得上是怡然自得、悠閑快活。
可惜自中原戰亂連連,動蕩不安,家中良田被朝廷侵佔,一家子為躲避戰亂,才不得以跟隨父親一路向東南遷居,轉輾多處,終於來到這東南部沿岸的小漁村中,並在此落腳駐扎至今。
三保年歲尚輕,還不知中原與偏遠的漁村是何區別,但心中仍是不免對遠在中原的故鄉興起朦朦朧朧的向往之情,下定決心等他長大成人後,定要帶父母和姐姐,重歸故裡去看看。
三保一路緊趕慢趕,終於是趕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返回村中。
村子裡火光通明,比起前些日子要亮堂得多,村中漁民的數量,也肉眼可見的比前些日子要多了起來。
三保登時心中欣喜,看樣子父親所在的捕魚大隊已平安歸來,他本想盡快回到村中,歡迎辛苦勞頓的父親,沒想到父親反而是先一步歸來了。
他匆匆與村中道上的熟面孔村民們打過招呼,一路小跑著往家中趕去,卻並未注意到那些村民們個個是滿面苦楚,愁雲慘淡。
家中同樣燃著油燈,本應是生火做飯的時間,卻聞不到半點飯菜的香氣,三保卻沒有多想,直接推開大門躍進屋內,正想招呼父親一聲,詢問下他這些日子出海的所見所聞,
可剛進入屋內,他欣喜的表情卻是直接僵在臉上,怔愣在原地。 屋內,父親雙手抱頭低吟,滿面滄桑地坐在簡陋的木桌前,止不住地長籲短歎。
一旁的母親則跌坐在爐火前,默默垂淚,就連往常見到三保時,總是帶著一臉溫柔笑意的姐姐,也是面無表情地抱著膝蓋,靠坐在屋中牆角。
氣氛顯得十分壓抑,幾乎讓剛進門的三保透不過氣來。
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讓父母、姐姐,都是一副生活了無希望的模樣?
三保心中直犯迷糊正想問個清楚,卻被姐姐一手拉住,輕輕搖搖頭,接著拖出門外。
姐弟兩來到小院中,靠坐在空空如也的漁架下,抬頭看著陰雲滾滾,圓月在陰雲之下若隱若現,一時無言。
三保摸出藏在胸前的貝殼,送給姐姐,可以往見到漂亮貝殼總會喜不自勝的姐姐,如今卻只是勉強地勾嘴一笑,輕聲向三保道謝一聲,接著又轉頭看向天邊,目光失神地再無別的反應。
三保更是困惑,他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向姐姐問詢道:
“姐姐,發生什麽事了?今日父親捕魚歸來,不是本應該高興的日子嗎?為何父親、母親,還有姐姐你,都是一副愁眉的模樣?可是父親母親吵架了?”
姐姐原本正望著陰雲直出神,聽到三保此問,她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弟弟。
三保人長得清秀可愛,雙眼中滿是靈動的光芒,這般精致的模樣可讓姐姐喜愛得很,因此即便心中酸楚,滿是委屈,姐姐也不願將這般情緒傳遞給三保,只是強擠出一抹笑容,對著三保輕輕搖了搖頭:
“保兒乖,父親母親相安無事,姐姐也沒事,只要過幾天,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只是這幾天得委屈一下保兒,少吃幾頓,姐姐答應你,一旦有什麽好吃的,姐姐都會先給保兒的,好不好?”
保兒,是姐姐對他的愛稱,軟糯的語氣加上上揚的尾音,總能把三保給哄得服服帖帖,可惜此時此刻,姐姐的安慰卻是難以再起作用。
看著姐姐臉上那道硬擠出的、比哭還難看的笑意,三保即便年歲再小,也知道情況絕非是姐姐說得那般輕描淡寫。
他搖搖頭不聽姐姐的搪塞,反倒是固執地要讓姐姐解釋清楚。
見三保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面色堅毅,姐姐也知,今日恐怕是很難再糊弄過去,隻得搖頭髮出一聲輕歎,將家中情況為三保一一道來:
“父親這一趟隨村中捕魚大隊出海,正值初秋,魚肥蟹美,因此父親這一趟收獲頗豐,更甚於以往,那些肥美的魚蟹,除了我們自家留用之外,還能賣出去不少,怎麽說也能賺上一筆……”
三保聞言卻是越發疑惑,他一開始還以為是父親這一趟出海未能有絲毫有收獲,才至於如此苦愁。
可聽姐姐所言,父親這一趟分明是收獲頗豐,那本應該是全家人喜氣洋洋的時候,怎麽會個個都愁雲滿面呢?
三保心中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臉色一瞬間就沉了下來。
果然聽姐姐繼續說道:
“……只可惜,在村中捕魚大隊歸來途中,卻遇上海盜,大家夥這一趟出海所有的漁獲,都被海盜所搶了去,顆粒無收。”
三保聞言猛然站起身來,姐姐的話印證他心中猜想,他臉色陰沉得難看,雙拳緊緊握起,嘴裡憤憤地罵了一聲:
“這群該死的海盜!”
他們這條小漁村的村民們,本就以捕魚為生,這是一門看天吃飯的手藝,收獲多與少全看老天爺的臉色。
有時候即便做足一切準備,仍是存在沒有一點收獲的可能,好不容易遇上一次收獲不錯的時候,卻偏偏這麽一群天殺的海盜非要將村民的收獲全給搶去,這不是在斷人生路嗎?
猶記得村民前幾趟出海捕魚,同樣是被海盜把收獲全搶了去,如今個個家中都已經快要揭不開鍋,可這群海盜還非要把人往死路上逼,真是群冷血的畜生!
三保一陣搜腸刮肚,把所有知道的謾罵詞匯都給甩在海盜的頭上,可罵了一陣之後,卻隻得頹然坐倒在地如姐姐那般,滿面愁苦,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群海盜,不是小小漁村的村民們能夠招惹得起的,能夠保住性命,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那些漁獲可真是保不下來。
遙向父親拖家帶口剛到這小漁村的那幾年,海邊的海盜已被朝廷海師給剿滅個七七八八,連同那些狼人、倭寇,都給趕出海去。
那段時間可真是一家子、特別是三保最開心的日子,父親出海總能帶回來滿滿當當地漁獲,然後在這院中攬著他,給他講講在海上的趣聞。
那時候的三保,總是憧憬著能夠快高長大,隨父親一同出海,去見識見識廣闊美麗的海上世界。
可後來,隨著朝廷集中兵力抵抗義軍,疏忽沿海兵事,海盜們也就因此而死灰複燃,與海外的浪人、倭寇聯合著卷土重來,小漁村自然也就每況愈下。
近兩年更是聽說海上冒出一支上規模的海盜,那頭領名字叫沙胡,他揮霍著手中的財富,招兵買馬擴張自己的實力,不斷將周圍其他的海盜勢力一一吞並,儼然已經成為這海上一霸。
海盜的盛況,比起先前最頂峰之時,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沙胡的領導下,這支新興的海上霸主可謂是橫行霸道、肆無忌憚,他們不僅燒殺搶掠,更是擄走村中的青壯,導致小小漁村青黃不接,那些本應安享晚年的老者,也得為了生計,起早貪黑的出海捕魚。
那時的三保因為年紀尚小,一家子又有村中的好心人為之打掩護,這才沒落入到海盜們手中,可海盜蠻橫殘暴的一面,仍是在年幼的三保心中留下很深的陰影。
三保心中很是憤恨,既恨那群毫無人性的海盜,詛咒著他們全都下地獄,也很自己為何如此年幼弱小不能為父親分憂解難, 不能保護母親和姐姐。
姐姐抬頭望著天邊,那被陰影所覆蓋,不見半點光亮的月亮,仿佛就像是他們一家子的境地,看不到一點前景。
轉頭見弟弟三保年幼的臉上既有傷悲又有憤恨,還有不盡的迷茫,姐姐心中很是心疼。
她輕輕伸手攬過三保,下巴抵在三保的頭頂,一手輕輕拍撫著三保的後背,柔聲安慰道:
“保兒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俗話說得好:多行不義必自斃!姐姐相信終有一日,這群喪盡天良的海盜們,一定會受到上天的懲罰,屆時我們一家一定能夠過上太平的好日子。”
聽著姐姐溫柔撫慰,三保猙獰的臉色漸漸平複,但不盡的迷茫卻仍是並未退去。
他回想起父親就是因為躲避戰亂,方才拖家帶口逃至此地,至今已有不少年頭,可漫長的戰爭卻始終沒有結束的勢頭,海盜們的勢力也越發高漲,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等到太平那天?
他呢喃道:
“真的……會有那麽一天嗎?”
姐姐捧起他的臉龐,與他雙目對視,目光竟是異常堅定: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姐姐一直堅信著!在此之前,姐姐會一直保護保兒的。”
三保兒聞言,臉色這才恢復如常,也是堅定地與姐姐對視:
“姐姐,三保發誓,等三保長大成人,就換三保,來保護姐姐!”
姐姐聞言,笑得眼眉彎彎,十分好看,點頭答應下來,漫長的黑暗,似乎也因姐弟情深而足見些許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