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父親遠去,周鈞回過神來,看見身旁的一位胡商翻身上馬,在馬後還用繩子像栓帶牲畜一般,牽著剛買的一家三口奴婢。
回頭看了一眼那身形佝僂、虛弱不堪的醜婢,周鈞捫心自問,自己實在是做不來這種策馬驅奴的行為。
他索性直接下馬,一隻手牽著馬韁,另一隻手牽著醜婢的繩子,慢慢朝前走去。
就這樣,周鈞牽著一馬一婢,穿行在坊市之間,慢慢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崇德坊間,那醜婢因為勞累和饑餓,步伐不穩,摔倒在地。
周鈞回身伸手,想要攙扶醜婢。
卻不料後者直接選擇無視,咬著牙用背部頂著街邊的牆壁,拚盡力氣硬生生的又站了起來。
扶著牆還沒向前走幾步,整整一日未進粒米的醜婢,看見街邊那叫賣胡餅的攤販,停住步子,咽了口唾沫,但很快又轉過頭去。
周鈞見狀,花了三個大錢,買了一袋胡餅,找了街邊一塊坊石,也不顧灰塵泥土,直接坐了下來。
自己先是拿出一個胡餅咬在嘴裡,周鈞又將剩余的胡餅遞向了一旁的醜婢。
醜婢看見遞來的胡餅,愣了好一會兒,最終沒能抵住食物的誘惑,一把奪過,背過身去,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就這樣,一主一婢,在坊街的牆角處,絲毫不顧形象的吃著胡餅,引來周遭好事者的觀看和議論。
對於這些關注,周鈞絲毫沒有不適。
他慢條斯理的吃完手中的胡餅,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看著醜婢,等待她將那袋剩下的全部吃完。
看著醜婢將最後一點餅皮舔了個乾淨,周鈞站起身,開口道:“該走了。”
醜婢看向周鈞,眼神依舊冰冷,站起身跟著他走向坊街的盡頭。
到了傍晚時分,周鈞總算回到了家中。
早早等在中堂的羅三娘,看見周鈞的身影,連忙快步迎出門外,問道:“去一趟牙市,怎得用了這麽久?”
沒等周鈞回答,羅三娘看清馬後那醜婢的模樣,嚇了一跳,先是閉眼念了一聲佛,接著問道:“這是誰?”
周鈞接過家仆遞來的乾布,胡亂擦了擦臉,回道:“我買的。”
“怎會挑了如此模樣,當真是……”責備的話臨到嘴邊,寵溺周鈞的羅三娘,最終歎了口氣,轉頭向身邊的仆婦說道:“帶這個婢子下去梳洗梳洗,再換套乾淨衣服。”
說完這些,羅三娘這才發現周定海居然沒有回來。
面對母親的疑問,周鈞答道:“父親說他晚上要吃些酒,就不回來吃飯了。”
心思細膩的羅三娘,聽出這裡面的曲折,朝周鈞問道:“你父親在市裡,可是遇上了不順心的事?”
周鈞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羅三娘沒有再向周鈞問什麽,只是囑咐下人,將晚上的飯菜分出來一份,先備在蒸籠上。
晚飯時分,餐桌上只有羅三娘和周鈞二人,用著晚膳。
周鈞一邊吃著飯,一邊問道:“大哥呢?怎麽不見他?”
羅三娘:“則兒向私塾請了這麽多天的假,今天一早就回去了。”
周鈞點點頭,沒有再問。
羅三娘放下筷子,看了看四周:“以前總不覺得,原來你父親不在家,這兒就顯得如此這般冷清。”
周鈞朝羅三娘問道:“阿娘可是擔心他在外一人?不如我現在就出去找他?”
羅三娘搖搖頭:“他隻想一個人待著,
現在去打擾反而不好……不說這些了,今天下午你帶回來的那個婢子是怎麽回事?” 周鈞:“她是大食人,從沙石清那裡買來的,聽說原本是突厥人的俘虜,後來又被抓到長安來了。”
羅三娘歎口氣:“離家千裡,倒也是個可憐人,但瞧那婢子模樣可怖,還是個啞巴,你卻買她做什麽?”
周鈞:“阿娘可還記得那日在長安縣衙的事情?我有觀言察色之能,那婢子雖樣貌醜陋,身形天殘,但在我試探之下,卻發現她有些算術的功底。”
“我身邊缺個幫手,倘若真的如我所料,那麽她日後必對我有用。”
羅三娘:“吾兒說她有用,那她必是有些本事的。但那沙軍戶,手裡的奴標良莠不齊,往日裡還出現過奴傷主的惡事。你新買的婢子,我擔心她不懂禮數……等會我定要囑咐下人,教她些規矩。”
說到這裡,羅三娘想起一事:“對了,你新買那婢子,還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周鈞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我記得她在那奴契上的名字,好像是突厥語,叫什麽來著……?”
羅三娘失笑道:“這長安城裡,你聽過那家的婢子,是用突厥名字的?”
周鈞想想也是,一時語頓。
羅三娘:“既然是你買的,那你給她起個唐名便是。”
周鈞一愣,腦海中突然回想起醜婢那滿月一般的琥珀色眼眸,脫口而出:“水下看妝影,眉頭畫月新,不如……就叫她畫月吧。”
羅三娘:“畫月,畫月,這名字倒是別致。”
說完,羅三娘轉頭朝侍在一旁的下人說道:“去,看看那新來的婢子收拾好了沒有,讓她到這裡來一趟。”
一盞茶的功夫,那名喚畫月的大食婢,被兩名仆婦一左一右用胳膊架到了羅三娘面前。
羅三娘看這架勢,好笑的問道:“這是怎麽了?”
一位年紀稍大的仆婦,撩開袖子,指著上面剛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抱怨道:“敢叫娘子知道,這婢子生性就是一個蠻戎脾氣,誰要是碰她一下,她就牙齒指甲齊齊上陣!”
“好言相勸不聽,我們幾個也只能拿繩子將她綁了起來,再幫她換衣洗漱。”
羅三娘側過頭,看向身邊的周鈞,臉上似笑非笑,好似是在說,看看你買了一個什麽樣的婢子。
周鈞苦笑著站起身,走到畫月的面前。
這大食婢垂著頭,看不見臉面。但洗去了身上的泥汙,又換了件衣服,整個人看上去清爽了許多,原本佝僂的身形也不那麽顯眼。
不過,她皮膚上那些潰爛的紅斑和疤痕,遮住了大半個身體,卻依然觸目驚心,令人不忍直視。
周鈞仔細看了幾眼,突然咦了一聲。
或許是他的錯覺,但畫月身上潰爛的紅斑似乎好像淡了一些。
將手伸出去,周鈞想要去觸碰紅斑。
一旁的仆婦眼疾手快,連忙喊道:“郎君小心!”
就在這時,畫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開嘴巴,朝著周鈞的手指大力咬去。
好在周鈞迅速回手,堪堪躲過了畫月的牙齒。
這一咬,倘若不是仆婦出言提醒,再加上周鈞身手敏捷,說不定後者的手指上就要留下一排牙痕。
看見這一幕,羅三娘大怒,朝那些仆婦們喊道:“把這個婢子給我拉出去,笞三十!讓她好好長長記性!”
周鈞一愣,轉頭想要求情:“阿娘……”
羅三娘橫眉道:“鈞兒你別說話!你們幾個還愣著做什麽,還不把這婢子拉出去,打完之後再把唐律念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