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書房,周鈞打開父親存放奴單的鎖櫃,一番找尋之後,在最底格的雙拉門小櫃中,找到了一疊疊用繩子捆起來的厚厚紙摞。
解開繩子,周鈞翻看起來,發現這些年裡,周定海積累下來的『沉單』當真不少。
在這些沉單中,有些是做了一半,卻突生變故無奈棄單;有些是剛起草私契,買家對奴標不滿而毀約;還有些只是周定海見了買家一面,就斷定此單無法繼續。
周鈞將所有沉單文件在地上依次鋪開。
首先,年代過於久遠的沉單,沒有任何再試的價值,直接棄置。
其次,買家因自身原因而毀約的沉單,變數太大,也不適合繼續。
最後,要求賒帳或是對價格斤斤計較的買家,也不好再去接觸。
篩選下來,周鈞最終選定了十六份沉單。
周鈞將這十六份沉單,拿到了周定海的面前。
後者一一看過之後,又幫忙篩除了六份,只剩下十份。
周定海看著這十份沉單,一邊回憶,一邊向周鈞介紹了當時的情況,還告知了一些注意事項。
周鈞將周定海所述的話仔細記下,又接過羅三娘備好的乾糧,帶上文書,騎上仆人備好的乘馬,出門正式開始了他的奴牙郎生涯。
第一份沉單的買家,位於昇平坊的北街,是周定海三個月前在市館酒肆中商談的一位南詔茶商。
對方當時提出想要購買一名年輕貌美的新羅婢女,照顧日常的飲食起居。
周定海當時問了這南詔茶商的購奴預算,在得到一個數字之後,立即就告知後者,新羅婢女在奴市上要價甚高,這麽些錢怕是不夠。
那南詔商人退而求其次,又想要買一個嶺南婢,依然特意強調了『年輕貌美』這四個字。
周定海找了些奴標,帶給買家過目。
卻不料那茶商看了幾次,也沒給個準信,就再也沒了消息。
周定海以為那茶商改變心意,就沒有再去聯系。
周鈞聽了父親的介紹,認為這茶商購婢的目的非常明確(年輕貌美),而且預算不足的時候,有自知之明,肯自行降低標準。
這樣的客戶購買意願強烈,溝通難度較低,成功概率較大。
騎馬來到茶商的宅院,敲響了緊閉的宅門,周鈞等了片刻,大門開了一條縫。
一個臉上留著淤青的中年人,探出頭來,看向周鈞問道:“何事?”
周鈞先是唱了個喏,開口道:“三月前,這戶的家主去中市購買婢女,先是問了新羅婢,後來又見了嶺南婢,不知現在是否還有意願看看其他奴標?”
那中年人聽見這話,雙眼圓睜,面色扭曲的大喊道:“某從未想要購買婢女,你定是認錯人了!”
周鈞一愣,說道:“不會吧,我這裡還有文書,您看上面寫著,求購年輕貌美婢女一名……”
突然,一隻粗壯的胳膊,從門板後方一把扯住了那中年人的頭髮,將他一把拽到了院裡。
一位虎背熊腰、體寬膀圓的悍婦,將那茶商拽倒在地,騎將上去,叮叮咣咣就是一頓老拳。
一邊打,那悍婦還一邊罵道:“好你個爛雜,背著老娘在外面逛窯子不說,還敢偷偷去買婢女?!”
周鈞隔著門板,聽著那茶商堪比殺豬一般的慘叫,悄悄後退了兩步。
取出炭筆,在茶商文書上打了一個大叉,周鈞清楚,這一筆沉單算是徹底黃了。
出師不利。
接下來,周鈞又按照沉單地址拜訪了數個買家。
買家要麽已經不再需求奴婢,要麽就搬家外出,要麽就因為其它原因乾脆閉門不見。
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周鈞遍訪了七個沉單買家,結果均是無功而返。
騎在馬上,從早上開始就未曾進食的周鈞,先是朝口中胡亂塞了些乾糧,接著打開第八份沉單文書。
第八位買家居住在勝業坊內。
勝業坊在哪裡?
勝業坊位於長安城的東北方,它南接東市,東臨興慶宮。
那興慶宮又是什麽地方呢?
興慶宮是長安三大內(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之一,稱為『南內』。它是當今聖人李隆基做藩王時期的府邸,也是他與楊玉環長期居住的地方。
再說回那勝業坊,坊內有兩座王府,分別是薛王業宅和寧王憲宅,分別位於坊的西北角和東南角。
當今聖人李隆基對待至親的態度,將『雙標』一詞可謂貫徹的淋漓盡致。
對幾個兒子,他如同寒冬一般冷酷,不死不休;而對薛王寧王這樣的兄弟,卻如同春風一般熱情,情同手足。
所以,這樣看來,這勝業坊說是長安頂流權貴地,倒也不為過。
周鈞行至勝業坊的坊門,看了告示才知道坊內不僅禁止縱馬,而且還要查引。
將馬匹留在坊廄之中,又花了一番功夫驗查了身份,周鈞總算是進了勝業坊裡。
走在這高牆大院的青石坊廊,聽著勝業寺傳來的陣陣佛鍾,周鈞連腳步都放慢了一些,生怕一個造次就生出事端。
按照文書的地址,來到一處並不起眼的四合小院前,周鈞又掏出文書看了幾眼。
第八個沉單的買家,卻是一位內侍,他官至從三品,綬左監門將軍,名為龐忠和。
這龐忠和年幼之時曾是關中流民,後被絳州刺史武攸止(武則天堂侄)收為家奴。
武攸止病逝後,武家女按慣例被送入宮中撫養,龐忠和淨身入宮侍奉武家小娘。
唐玄宗即位時,武氏性情乖巧,善於逢迎,很快就博得聖人的歡心,後被封為武惠妃。
武惠妃病逝後,被玄宗追封為貞順皇后,龐忠和也因忠心事主,被調任至內侍省,任掌案太監。
本來,這龐忠和如果繼續留在宮中,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不料,在這顯貴之時,他突然向玄宗提出致仕之請,並言乞為惠妃守陵。
玄宗感其忠心,同意了致仕之請,並將龐忠和升官至從三品,並綬左監門將軍。
在那之後,龐忠和於武惠妃下葬之地——敬陵,守陵整整三年。
守陵期滿,龐忠和回到長安勝業坊,低調過活。
周定海當初在家中談及這筆沉單的時候,對周鈞這樣說道:“當年這筆奴單,牙錢極高,誰都想要做成,但不管帶去什麽奴標,龐公看了都不滿意。”
周鈞問為什麽。
周定海摸著下巴,猶豫了好久,給了這樣一句話:“龐公的心思,誰都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