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公出言相邀,讓周鈞頗感意外。
後者猶豫了一會兒,朝龐公說道:“某未曾進學,亦身無長技,不過就是一個新入行的奴牙郎罷了,即便入了府中,又能為您做些什麽呢?”
龐公:“我需要的恰恰就是你這樣的奴牙郎。”
“你看看這灞川別苑,這麽多年無人照看,早已荒廢。”
“而我龐府的下人,大多都是從絳州來的老人,手腳粗笨,反應也慢。打掃做飯他們還能做一些,但休整道路、修繕房屋,他們卻大致是做不來。”
“故而,我需要你這樣的奴牙郎,去為龐府添置身強力壯、能夠乾活的青奴,還要去雇一些擁有手藝、善於修葺的雜客。”
周鈞一聽,原來是這事兒,幫人購買奴標,推薦匠人雜客,奴牙郎本來就是乾這個的,倒也沒什麽。
哪料到龐公的話,還沒說完。
只聽龐公繼續說道:“這灞川別苑,除了下人的購買和聘用,你還要幫我處理日常物品的采購、田產的買賣、還有財務的管理。”
周鈞聽到這裡,完全愣住了。
龐公說的這些事,好像是大戶人家的管家應該做的吧?
一般來說,大戶人家的管家,是家族中那些資格較老、辦事牢靠的老奴;但偶爾,也會由良人出身的幕客(西賓)來負責這些事情。
但即便是幕客來代理管家的事務,一般也都是和主家打了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識。
似龐公這般,讓一位剛認識沒幾天的奴牙郎,入了龐府的幕客,來做灞川別苑的管事,這種事怎麽想都有點奇怪。
周鈞將心中的疑惑道出,龐公倒是笑了笑,說起了一件完全不相乾的往事。
龐公當年侍奉貞順皇后的時候,絳州武家有親屬來投。
來的是親兄弟二人,一般的模樣,就連說話語氣都極其相似。
龐公給他們二人備了一桌酒菜,一邊看著他們吃完,一邊又陪著他們說了會話。
之後,龐公回宮去秉了貞順皇后,說是兄弟二人中,大哥當可重用,二弟最好斷了往來。
果不其然,兄弟二人,大哥平步青雲,二弟卻拿了貞順皇后的賞賜,花天酒地,四處招搖撞騙,最後被送進了大理寺。
周鈞聽著稱奇,龐公卻說道:“在宮中當差,看人眼色、識辨人性卻是內侍們最要緊的本事,關鍵時候甚至能保住性命。”
“咱家和你雖然隻交往了幾次,但你這後生公直青白、不同流俗,與外界傳聞的多有不同,是個可造之材。”
周鈞聽著龐公這話,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龐公:“這幾日你且在灞川走走,權當是散遊,咱家提的事情,你考慮考慮,先不急著回答。”
周鈞想了想,點頭稱是。
帶著畫月,周鈞在灞川稼洲遊覽了一圈,感歎這大唐的大好河山之余,也逐漸喜歡上了這湖澤風光。
入夜,周鈞躺在後廂一間客房的裡間大床上,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月亮,心中想的卻是白天龐公的提議。
睡在外廳小間裡的畫月,突然說道:“風吹過的時候,我能聽見這房子在吱呀作響。”
“你說,我們入睡之後,這房子會不會就這樣塌了?”
周鈞啞然失笑,說道:“不可能的事情,你隻管睡覺就好。”
沉寂了一會兒。
畫月又說道:“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周鈞:“做夢?”
畫月:“就在一個月前,
我被關在去往長安的奴車上,就連做夢都不敢奢望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周鈞:“人生起起落落,福禍相依,珍惜當下才是。”
畫月輕輕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說道:“今日我在宅院的門口,看見你進去尋那龐公了。”
周鈞:“正是。”
畫月:“玉萍她去裡屋收拾了,其他人也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
周鈞問道:“怎麽了?”
畫月:“你的馬拴在宅院門前的樹上,褳褡裡放著今早買的吃食。你換下來的髒衣服裡面,還放著銅錢。”
聽到這裡,周鈞微微一愣。
畫月:“那個時候,我只要慢慢退出門外,再解開馬韁,就能離開長安。”
周鈞:“但你沒有走,為什麽?”
畫月沉默了很久,最後隻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周鈞聽見這三個字,也沉默了片刻。
接著,周鈞開口說道:“再過一個月,長安城裡的絹綢商賈就會組建商隊,準備遠行。”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你安置在商隊之中,跟隨他們一起西行。”
“大約三個月到五個月,你就能重新回到大食。”
畫月聽見周鈞的話,再次沉默。
過了許久,她才答了一個字:“好。”
第二天,周鈞陪龐公吃了早食,並向其言明,昨日的提議打算先說與父母,有了答案之後,立即會再來灞川。
龐公首肯之後,周鈞先和畫月暫別,接著騎著馬趕回到長安的家中。
見周鈞徹夜未歸,原本打算發怒的羅三娘,再聽到前者的解釋之後,連忙將周定海也喊了出來。
夫妻二人聽了龐公的提議,表情不一。
羅三娘既是不忍,又是擔憂。
不忍的是,鈞兒倘若做了龐府的幕客,那必定要在灞川和長安之中兩頭奔波,以後回家的日子便少了。
擔憂的是,鈞兒過去都是父母照顧著,突然要去大戶人家做幕客,萬一做的岔了,或是出了錯,受了責罰那又怎麽辦?
但周定海和妻子的看法完全不一樣。
他認為周鈞應該立刻答應下這個差事。
龐忠和何許人也?
從三品大員,武家的外姓叔公,聖人從前身邊的紅人。
倘若能跟在這人的身邊,哪怕只是做個幕客,這長安城裡,怕是也有大批大批的人要搶破腦袋。
而且,這奴牙郎的圈子裡,也有不為人所知的講究。
周定海對周鈞這樣說道:“咱們這些做奴牙郎的,其實也分三六九等。”
“混的最差的牙郎,是私牙。這群人沒有官貼,乾的都是邊市村野的買賣,偶爾還會略賣良人,可謂朝不保夕。”
“再好一等的牙郎,是行牙。有了官貼,等於被官府認可,行事之間只要遵守律法,雖然還是名聲臭些,但最少不會有性命之憂。”
“再往上一等的牙郎,就是幕牙。這一類的牙郎,被大戶人家所認可,以幕客的身份,成了他們府上專屬的牙郎,負責大戶人家奴婢的買賣、管理和訓練。”
“鈞兒,倘若你答應了龐公,那就算正式擺脫了行牙的身份,成了一名幕牙。”
“更何況,那龐公還將灞川別苑的日常事務和財務管理,都統統交給了你,這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在與父母溝通並統一了意見之後,周鈞從家中拿上了換洗衣物和個人用品,再一次來到了灞川別苑。
看著周鈞風塵仆仆的來到自己面前,龐公哈哈大笑,交給了他一面純銅打造的龐府符牌,算是正式將他納為自己的幕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