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披灰袍的小賊,顯是對這通善坊的道路極熟。
但周鈞是什麽人,前世乾的是片警,抓人堵截絕對是個中翹楚。
再加上有快馬加持,周鈞每次都能堵住那小賊的逃路,讓後者越來越是急躁。
只見那小賊慌不擇路,翻過一道低矮的石牆,朝著一處荒廢的大宅拚命逃去。
這裡地形開闊,明顯更加有利於周鈞的追擊。
周鈞一踢馬肚,馬匹向前一躍。
周鈞伸出大手向前一撈,眼見就能抓住那可惡的小賊。
沒想到就在此時,一隻腳從旁邊伸將過來,將小賊絆了個狗啃泥。
周鈞手撲了個空,只能策馬回轉。
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先是一腳踹在那小賊的屁股上,接著他撿起周鈞的錢袋,怒道:“又乾這鼠竊狗偷之行!快滾!”
那小賊從地上狼狽的爬起來,看身形居然是個年紀尚幼的孩童,只聽他朝著那老人大聲罵道:“含鳥老猢!又壞你阿耶的好事!”
老人又是一聲大喝:“滾!”
看那小賊含恨而去,老人將錢袋遞向馬上的周鈞:“小郎君,點一點,看看可少了什麽?”
周鈞接過錢袋,打開數了數,一個銅板都沒丟。
翻身下馬,周鈞朝老人唱了個喏:“不知老翁如何稱呼。”
老人見周鈞衣著華貴、器宇不凡,連忙還禮道:“小老兒姓屈名肇,家中排行老三,人又稱屈三。”
周鈞:“原來是屈三翁。”
屈三翁看了眼那小賊逃跑的方向,朝周鈞說道:“小郎君,那盜你錢袋的孩童,無父無母,倒也是個可憐人。”
周鈞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適才,周鈞策馬前衝,眼見就要抓到那小賊。
屈三翁那一腳,看似是在幫周鈞抓賊,其實卻是在幫那個孩子。
倘若周鈞抓到那賊子,將其扭送到官衙,判他笞刑那都是幸運的,萬一是徒刑,那麽小的孩子,怕是要吃上大苦。
想通這些,周鈞朝屈三翁笑道:“黃口無德,某自不會計較。”
屈三翁聽了這話,松了口氣,忙向周鈞行禮稱謝。
周鈞看向屈三翁身後的那處大宅,開口問道:“這裡是何處?”
屈三翁笑道:“小郎君怕是很少來通善坊吧,坊內稱此處為『浮萍舍』。”
周鈞:“浮萍舍?這名字……”
屈三翁:“古怪是吧?這名字究竟是怎麽來的,也無從考究了,只是有人這麽喊了,大家便都這麽喊了。”
周鈞又問道:“那誰是這浮萍舍的主人?”
屈三翁:“我聽說,這宅子曾經是隋朝一位大官的宅邸,後來也就荒了。小郎君若是好奇,不如進來瞧瞧。”
周鈞有心進去看看,但通善坊這地方,他又不敢把馬就這樣拴在門外。
屈三翁看出他的猶豫,說道:“小郎君把馬牽進來吧,不礙事。”
周鈞依言牽馬入內,這浮萍舍的裡面,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當真是破瓦寒窯。
倒塌的牆壁,散亂的雜物,遍地流淌的汙水,甚至還有幾隻羊被拴在前院的空地上。
周鈞又向前走了一些,進了堂間,朝裡一看,頓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到愣在了原地。
在那尋常大小的堂間之中,居然住著形形色色幾十口人。
只見到,那一群群的窮苦人,鋪著席子,蜷縮在殘破不堪的堂間之中。
老人、孩子、婦人、嬰兒,
按照家戶,各自佔據著一塊數米見方的空間。 一家數口人,吃、喝、睡、活,就在那一小片的天地裡,苟延殘喘。
淼茫積水非吾土,飄泊浮萍是我身。
看到這裡,周鈞終於明白這宅邸為何要被稱作『浮萍舍』,他也從未想過,在這長安城中,原來還有這樣的困苦之地。
屈三翁見周鈞滿臉驚詫,便說道:“小郎君,現在這裡的人,已經比去年入秋的時候少多了。”
周鈞轉過頭來,問道:“為何?”
屈三翁:“一個冬天過去,總有些凍死的,餓死的,還有病死的……”
周鈞握緊拳頭,低聲問道:“官府不管?”
屈三翁:“管了,但那麽多人,哪能顧得過來。”
說完,屈三翁一邊朝前走去,一邊說道:“小郎君隨我來,小老兒就住在前面。”
跟在屈三翁的身後,周鈞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一路看下來,數個廂房和堂間,皆是如此。
貧苦者聚落而居,朝不保夕,掙扎求生。
來到靠裡間的一間廂房,屈三翁抬腳跨過地上的雜物,一邊和同屋的鄰人打著招呼,一邊走到最裡方的一處,掀開布帷對一個躺著的年輕人喝道:“去,幫小郎君看著馬,莫要看丟了!”
那年輕人連忙爬起身,應了一聲。
周鈞跟著進了帷布,卻發現裡面還有一位十二三歲的女子,正在哄睡一個嬰孩。
屈三翁向周鈞介紹道:“這是小女柔杏。 ”
“那嬰孩是我的孫子,他的父母,我的大兒子和大兒媳,都出去幫工了,太陽落山前才能回來。”
“哦,對了,剛才那個躺著的小子,是我的二兒子。”
柔杏看了眼周鈞,臉紅了起來,連忙轉過身去,將身子對著了裡方的牆壁。
周鈞見狀,有點猶豫是否該坐下來。
屈三翁倒是沒在意這些,他先是收拾收拾地上,給周鈞騰出一塊乾淨的地方,接著還倒了碗水。
周鈞無奈坐下,看那水上還飄著浮塵和雜絮,只是推脫不渴。
見嬰孩已經入睡,周鈞刻意壓低聲音,向屈三翁問道:“屈翁是一家六口人?”
屈三翁話語中含著幾分蕭索:“本來是九口。”
周鈞歎了口氣,又問道:“你們是哪裡人啊?”
屈三翁:“關中,靠著新豐那裡。”
周鈞越來越覺得奇怪:“關中地處京畿道,乃是富足之地,為何你們會背井離鄉,流落到長安來了?”
屈三翁搖搖頭:“越是富足,越難過活。”
周鈞不解:“此言何解?”
屈三翁:“關中鄭、白兩渠,灌溉四萬余頃,權豪之家,競相佔奪。”
“王公、百官及富豪之家,比置莊田,恣行兼並,莫懼章程。”
周鈞聽著怎舌,問道:“這種事情,難道就沒有人去阻止他們嗎?”
屈三翁:“開元之前,兼並尚有顧忌。天寶之後,法令馳寬,富者萬畝,貧者無容足之居,隻得轉徙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