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事,一宿沒有睡好的周鈞,第二天打著哈欠走到前院。
父親周定海正在指揮奴仆打理著兩匹乘馬。
看見周鈞走來,周定海將其中一匹馬的韁繩遞給了前者,開口道:“上馬。”
周鈞看著面前的高頭大馬,心中有點發怵,前世裡他可是沒怎麽學過騎馬。
最終,周鈞費盡力氣、歪歪倒倒的總算是爬上了馬背,避免了出醜。
周定海看著兒子,不住搖頭:“酒色傷身啊。”
周鈞也沒反駁,跟在周定海的身後,出了宅子,來到了大街上。
雖是早上七八點的時分,但長安城的大街上已經有不少人,在忙活著各自的生計。
蒸餅鋪的小二,將籠口朝外打開,宛如雲霧一般的水汽,伴隨著發酵面皮的香氣,散發到大街上,引來眾多路人的購買。
雜胡肉丸的油炸聲,霹靂吧啦止不住的作響。竹簽落下,金黃而又酥脆的肉丸,被裝進油紙袋中,一口下去,總能聽到食客的呼燙和讚美。
前些日子,一直忙於案件無暇閑逛的周鈞,現在總算得出空來。
他邊走邊看,這大唐的一切事物,對他來說都無比的新奇。
周定海回過頭來,見他流連市間,便開口催道:“快點走,再過一些時辰,路上行人會更多,騾馬更是難行。”
周鈞催動馬匹,跟上周定海,看了眼周遭,開口問道:“我們這是在朝南走?”
周定海點點頭。
周鈞又問道:“西市在懷遠坊,東市在安邑坊,但都不是這個方向啊?”
周定海:“我們要去的是中市。”
周鈞:“中市?”
周定海:“中市位於大業坊附近,永徽年間初設,是專門交易生口的集市。”
“中市的名聲遠不如東西二市,甚至久居長安的人都未必知道那裡,究其原因有三。”
“一、中市規模不大;二、中市每月隻開五日;三、中市環境比較差,尋常人也不去。”
“中市設立至今,長安市令(長安市署的最高長官)曾數度上書,希望將中市遷出城外,但每遷一次卻都慢慢的聚了回來。”
聽了周定海的話,周鈞開始對奴婢交易的中市,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趕路途中,周定海又說道:“人有良賤之分,這賤民之中,你可知有哪幾類?”
前世裡看過唐朝歷史的周鈞,答道:“賤民好似大致可分為部曲、雜客和奴婢三類。”
周定海點點頭:“部曲大多為主家護衛,雜客大多為佃戶客女,至於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咱們奴牙郎,做的是奴婢牙口,部曲和雜客雖說無法買賣,但偶爾也自為之,這一點我以後會和你交待。”
交談之間,周家父子騎著馬已經到了中市的大門。
還沒靠近,周鈞就被撲入鼻中的難聞氣味,刺的打了個噴嚏。
抬頭朝遠處看去,大批大批的牛馬驢騾被分圈栓在一起,穿著各色服裝的商賈將整個土場擠得水泄不通。
牲畜的鳴啼聲,買賣的還價聲,還有小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
周定海將馬騎到市廄處,翻身下馬,領了號牌,又帶著周鈞走向市口。
周鈞看了眼遠方那緊閉的中市大門,開口問道:“市集好像還沒開門?”
周定海:“日中擊鼓三百以會眾,日入前擊鉦三百而散,這中市要到正午時分才會開門。”
周鈞有些傻眼:“那我們豈不是來早了?”
周定海搖頭道:“對於奴牙郎而言,
這個時辰才過來,卻是已經遲了。” 邁開步子,周定海朝著熱鬧的市前走去。
看了眼前面那滿是汙物的爛土,周鈞咬著牙,一腳深一腳淺的也跟了上去。
走過停滿了驢騾、馬匹、駱駝等牲畜的市前,周定海和周鈞來到側方的空地上,那裡聚集了一大群的人。
這些人中,有人衣著華貴、穿金戴銀,有人衣不附體,食不果腹。
周鈞猜度,這裡或許就是周定海口中的奴牙口市了。
周定海輕車熟路的走進奴市,一邊和相見的人熟稔的打著唱喏,一邊將周鈞介紹給諸人。
有那滿口金牙的奴販,一眼就認出了周鈞的身份:“可是那夜夜笙歌的周家二郎?你家長輩帶你來此,可是要你幫忙選個暖被的婢子?”
周定海沒有理會那些哄笑的人,帶著周鈞繼續向前走去。
停在一群躲在樹下、衣著單薄、面色憂恐的人面前,周定海朝周鈞說道:“這奴牙口市裡的奴標,來源一般有這樣幾種。”
“一為主家賣奴,二為戰事俘虜,三為商隊賈貨,四為自薦為奴。”
周定海指了指身前這群明顯是一家的貧苦人,說道:“前三類奴標還好說,這第四類,自薦為奴最是自當留心。”
“眼下雖說是好時景,但因為天災人禍而破產的流民,每年還是都有不少。他們在原籍地過不下去,為了活下來,只能到長安找一大戶人家,自薦為奴。”
“這群人雖說是良人,但在原籍地,也無人知曉他們是否犯過罪,欠過債,倘若沒有原籍地官府開出的戶引,交易起來就會繁瑣,而且風險也大,所以沒有哪個保人或者牙郎,敢給他們作保交易。”
周鈞問道:“那這些人最後會怎麽樣?”
周定海摸了摸下巴:“一種是到縣府裡去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成為官奴戶,但是每個縣每個府,官奴戶的數量是有上限的。萬一他們運氣不好,沒能排上官奴戶的名額,那就……”
周鈞:“那就怎麽樣?”
周定海:“那就只能離開這裡,繼續流離,說不定會被私牙略賣,說不定會餓死半途。”
周鈞低下頭,看著那群蜷縮在一起的流民,裡面有那白發蒼蒼的老嫗,也有嗷嗷待哺的嬰兒,他目不忍視,從懷中掏了十幾枚通寶,丟了過去。
周定海見狀本想攔下,但想想之後,還是隨兒子去了。
聽著那家流民的千恩萬謝,周鈞面色沉重的轉身離去。
周定海對他說道:“奴牙郎行當裡有一個忌諱,那就是對奴標心生憐憫。那十幾枚銅錢,你就算能救得了他們一時,你又能救得了他們一世嗎?”
周鈞低聲說道:“都是大唐人,於心不忍罷了。”
周定海輕歎一口氣:“才入行皆是如此,慢慢也便好了。”
說完這話,周定海繼續向著空地的裡方走去,那裡面停著數十輛大車,還有一大堆木籠和橫軋。
靠近一些,周鈞看見那兩米見方的木籠裡,大多都關著不下十名奴婢。
這些奴婢明顯不是大唐人的相貌,有些像是中亞地區的人種,有些是西亞東非的人種,還有些金發碧眼的人,明顯來自於歐洲等地。
周定海一邊和奴商們打著招呼,一邊向裡找到了一位熟人。
那熟人是一隻販奴商隊的頭領,唐名是沙石清,三十來歲,身體健壯,長著一張蒙古族的臉孔。
沙石清的右臉,曾經遭受過連枷一類武器的重創,牙床崩斷,顴骨凹陷,右眼框中不見了眼珠,只剩下一個空洞,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沙石清看見周定海,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站定說了兩個字:“來了。”
周鈞看那沙石清的站姿和動作,像極軍卒,暗自想道,這人或許曾經從過軍。
周定海將周鈞拉到身前,對沙石清說道:“這是我的二兒子,從今往後,他將和我一起從事奴牙郎的營生。”
沙石清只看了周鈞一眼,點點頭。
周定海走到沙石清的車隊中去,轉了一圈,回來問道:“這次來, 都帶了什麽貨品?”
沙石清:“突厥奴、回紇奴、葛邏祿奴、吐蕃奴、天竺奴……什麽都有。”
周定海走到奴欄前,看著籠子裡不斷朝內躲閃的突厥母女,笑著朝沙石清問道:“西邊又打勝仗了?”
沙石清眼神變冷,沉默不語。
周定海連忙拍了拍嘴角:“失言,失言。”
說完,他又轉身朝周鈞說道:“過來。”
周鈞走到周定海身邊,小聲說道:“父親,我看那沙石清,像是軍伍中人……”
周定海正色說道:“西邊那裡打仗,往往一次戰爭下來,光是平民俘虜就有數萬人。”
“但報到宮裡的時候,俘虜數量卻只有一萬多人,甚至是幾千人,這中間的差異你以為去了哪裡?”
周鈞恍然大悟:“父親你是說,邊將私掠平民,再充奴變賣?!”
周定海:“小聲點!”
“你也無需感到奇怪,安北、安東、安西都是這麽做的……不販奴,那幫子邊將,光靠軍餉和賞賜,哪裡能夠發財?”
回頭看了眼正在把玩匕首的沙石清,周定海朝周鈞說道:“今天把你帶到這裡來,是要教教你如何分辨奴標的好壞。”
找來一根樹棍,周定海虛指向木籠中的突厥女子說道:“眼下突厥外部戰事不斷,內亂日漸頻繁,故而市中的突厥奴極為常見。”
“想要分辨突厥奴的優劣,一看皮,二看發,三看劄青,四看骨。”
周定海正待細說,突然車隊後方傳來一聲大吼:“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