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自打入了綏州,行伍中的每個人,興致都高了不少。
一來是距離目的地很近了,很快便能吃上熱膳,興許還能在這炎炎夏日裡衝個涼快;二來是這一路上行將過來,連個蟊賊都沒碰上,一行人也短了戒心。
車隊過了城平的地界,又向東北方行去,入了一處名為『貉望谷』的地點。
那貉望谷,兩邊皆是山坡,坡勢雖緩,但也易下難上。
周鈞騎馬行在谷中,看向兩邊的坡頂,見那裡草木高茂,又見天空瞧不見一隻飛鳥,直覺上感到有些不對。
騎行在他身邊的,是一位羽林軍的副尉,名為駱安源,年方二十有二。
因為懼熱,駱安源脫了上身和兜鍪的光要甲,隻留了髀禪,露出了內襯的白布甲。
駱安源在旅途中與周鈞熟稔的契機,也是因為西廂記。
他不僅去過平康坊當場看了西廂記,而且還是崔鶯鶯扮演者宋若娥的忠實戲迷。
駱安源言道,曾從家裡偷拿了百貫,隻為一睹宋若娥的真顏,卻不料東窗事發,被家中長輩知道,關入柴房,整整餓了一天一夜。
駱安源騎在馬上,又笑著對周鈞說道:“某聽聞,宋都知尤喜字畫,便尋思著,這一趟北行,怕是渾產不少,拿回去多換些銅貨,再買上幾幅真跡,說不定就能見到她了。”
周鈞聽了只是搖頭,這家夥被餓了一天,卻是一點都沒學乖,滿腦子還是在想著追星。
剛想開口說話,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弓弦的炸響。
一隻箭矢,從山頂襲來,勢大力沉,直接刺入了駱安源的肩窩,當著周鈞的面,將其射下了馬。
幾乎是同時,坡頂上拉弦放箭聲,不絕於耳。
箭矢宛如雨落,射入車隊。
轉眼之間,伴隨著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數十人便沒了生息。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周鈞緩過神來的時候,自己胯下的坐騎也被亂箭射中,轟然倒地,哀鳴不止。
周鈞狼狽的匍匐在地上,先是抬頭看了一眼山坡,確定了弓箭來襲的方向。
接著,他在地上手腳並用,小心爬到了馬屍的後方。
借著躲避箭雨的檔口,周鈞朝車隊裡看去。
只見有那數位悍不畏死的戎衛騎士,來不及去取乘兵,只是手持橫刀,便策馬衝向了山坡。
數騎隻衝到半山坡,便被亂箭射死了坐騎,隻得從地上爬起來,身著鎧甲,徒步繼續衝鋒。
沒再跑上多遠,又被扔來的擲斧、鏈榔等物,砸死在了半途,再也沒了動靜。
有那精明的武衛,將木板覆在背部,翻身上馬,朝著谷口拚命衝去,想要去報信求援。
還沒出谷口,那武衛的乘馬踏空摔折,仔細看去,卻是有人在道口處,事先挖好了陷馬坑。
眼見殺敵無門,報信又無法,車隊中那些還活著的人,有人放聲大哭,還有人跪地乞饒。
而就在同時,乘著箭矢落下的勢頭稍減,周鈞矮著身體,衝到一位羽林衛的身邊,朝後者大聲喊道:“你的上官呢?”
那羽林衛,臉色慘白,手指向不遠處的空場。
周鈞轉頭看去,只見一位身穿明光鎧的都尉,仰面躺在血泊之中,渾身扎滿了箭矢。
周鈞緊咬牙根,心中想道,那群襲擊者,怕是事先就知曉了兩軍拱衛的職將,第一波箭襲,就重點挨個擊殺了這些武將。
就在這時,山坡上的箭矢停了下來。
周鈞轉頭看去,只見一群衣裝各異的外蕃人,一邊喊著聽不懂的蕃話,一邊手持兵器從山頂慢慢走了下來。
粗略數數,這群人不下兩百,而且最讓周鈞不安的是,其中還有不少手持弓弩的騎兵。
谷口被陷馬坑所封鎖,高處視野被敵人控制,來路也被截斷。
己方兵力與敵人相比,本就不足,而且還盡是一幫戰力堪憂的『關系戶』,更別提士氣已經崩壞到了難以收拾。
就在這時,原本躲在馬車中的監軍使范吉年,見外面的動靜稍小,也顫顫巍巍的探出頭來。
瞧見山坡上慢慢行來的敵軍,范吉年一聲尖叫,連忙又縮回頭去。
周鈞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又朝四周看了看。
接著,他一個箭步,衝到范吉年的馬車旁,大聲說道:“范公,事態危急,某請放將權!”
見馬車內毫無反應,周鈞隻得又喊了一聲。
范吉年終於用顫抖的聲音,回了一句:“只要能退敵,咱家準你便宜行事!”
周鈞聞言,朝身旁大吼道:“事急從權,范監軍準了某的請將!眾人聽令,將大車圍行成圈,再放倒作牆!”
龍武、羽林二軍的存活士卒,見周鈞身穿吏袍,本是有心質疑,但聞得范監軍放了將權,便紛紛唱喏,行動了起來。
周鈞見那些隨行的雜戶、奴婢,躲在四處,瑟瑟發抖,又大聲喊道:“漠北蠻蕃,喜食活人心肝,更烹製人脯充作軍糧,爾等隻循待死而已?!”
車隊中的那些雜戶和奴婢們,聽見這話,驚得面面相覷。
在恐懼和求生的驅使下,這些人紛紛站起來,開始跟隨軍士收拾起戰場。
隨著周鈞的告令傳播開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聚集到他的身邊。
看著人們將一台台大車,首尾相連,再推倒作牆,構成一個圓陣狀。
周鈞卻是想到,戰車環繞成營,布置成防禦工事,早在漢朝就已有之。
在戰車工事的保護下,士兵們可以以較小的體力消耗和犧牲,與對方的騎兵和步兵進行拉鋸戰。
這種工事,在空曠地帶對抗遊牧民族,或者以少敵多的時候,尤其有效。
剛剛下了山坡,原本還在外圍戰場屠殺傷兵、搶奪財物的外蕃敵兵,看見周鈞這邊開始集結車陣,頓時也意識到事情不好。
只聽得一陣蕃話,又是一波箭雨,落向了車陣。
但憑借著大車構成的車牆,正在布置車陣的人們,一邊躲避箭矢,一邊繼續忙碌,只是偶爾有幾個倒霉的家夥,被射中腿腳。
見敵人開始不斷靠近,周鈞朝車陣內下令道:“龍武、羽林衛聽令,以車牆空隙和轄口為眼,出矛禦敵!”
“其余人以緜為鏈,以繩為結,將車牆首尾捆綁,兩兩相連!”
龍武、羽林軍卒取出長矛、馬槊等長兵,穿過車牆彼此之間的空隙,還有大車底部上的那些孔洞,將整個車陣,布成了一個渾身是刺的『鐵刺蝟』。
外蕃敵軍針對車陣的第一波攻勢,很快便來了。
數十名敵人手持鐵斧和馬刀,砍在車牆上,頓時木屑橫飛,轟隆作響。
車牆後的長矛,先是蓄勢後縮,接著猛地刺出。
頓時,在一聲聲慘叫之中,車牆外掀起一蓬蓬的血霧,將車牆濺染成了血紅。
正如周鈞所想的一般,車陣雖然有弱點,怕火攻,也怕抓鉤,但這群敵兵既然是遠道而來, 又是潛入唐域,自然也不可能隨身攜帶火油或是鉤爪等物。
而且,這群蕃兵,尋常兵器和弓弩或許還有些,但鐵甲肯定也不會隨身攜著,防護力想必是極差。
故而,利用車牆抵擋住對方的箭矢,再用長兵來造成殺傷,卻是當下最好的禦敵辦法。
蕃兵以步卒之勢又攻擊了一次,第三次乃是用騎兵為鋒矢,衝擊了車陣。
三次衝鋒下來,車陣損壞甚微,蕃兵卻白白折了四十來人,一時之間也沒了主意。
聽見車牆外那憤怒而又激烈的蕃話,周鈞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一邊下令,讓那些雜戶和奴婢,繼續修補加固車陣,一邊又令士卒們從武備中取出弓弩。
唐朝隨軍武備弓弩,分為重型和輕型兩類。
重型為伏遠弩和擘張弩;輕型為角弓弩和單弓弩。
每把弓弩,各配三十箭矢和一胡祿。
所幸,結車陣的時候,存放弓弩的武備車,就在左近,取來便可使用。
見蕃兵仍是猶豫在外圍,周鈞先是讓軍卒們張弓搭箭,接著一聲令下,弩矢齊發。
瞬間,蕃兵們倒下了一片,剩下的在驚呼聲中,也朝山坡的方向加速逃去。
周鈞又讓軍卒們射了兩輪,待得敵人逃遠,這才站起身來,長舒了一口氣。
也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周令史威武!”
接著,軍士、雜戶、奴婢們,紛紛叫道:“周令史威武!”
所有人聚到周鈞身邊,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劫後余生的喜悅,和說不盡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