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的太過於突然,僅僅在數息之間,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帳內的眾人看著死去的曷棱骨,還有地上那攤暈染開的血泊,一時間都陷入到震驚之中。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曷棱骨居然會惱羞成怒,當場刺殺大唐使節;但他們更加沒有料到,周鈞反應會如此迅速,不僅躲開了攻擊,還順勢完成了反殺。
場中,周鈞的臉上風輕雲淡,雙手卻微微顫抖。
他不留痕跡的將雙手籠入衣袖,盯著地上的那具屍體,心中又回想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前世警察生涯的經歷,讓他曾經數次面對過手持利器的暴徒。
根據對方的身形、速度和精神狀態,周鈞能夠大致估算出,與對方相隔多遠,才是一個安全的距離。
職業的天生警覺性,再加上來了大唐之後從公孫大娘那裡學來的武藝,還有周鈞雖然說著話,但是卻將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背後,所有因素綜合在了一起,這才能完成一擊反殺。
只是,前世對於暴徒的應對,大多只是令其喪失行動能力,像今日這般直接殺人,周鈞卻也是頭一遭。
深呼吸了一口氣,周鈞看向四周,朗聲說道:“拔悉密部嗜殺成性,殘暴無度,竟欲當著諸位的面,謀刺大唐使節,大家可都是看到了。”
帳中諸人面面相覷,紛紛點頭。
此時,坐在正座的骨力裴羅開口說道:“砍下曷棱骨的首級,懸掛在轅口旌旗之上。拔悉密部使團的所有成員,全部斬首,不留活口。”
聽了突利施的翻譯,周鈞暗暗松了一口氣。
骨力裴羅此言,等於是下達了對拔悉密的宣戰書。
這一趟出使,總算是幸不辱命。
很快,曷棱骨的屍體被人拖走,骨力裴羅請周鈞入了上座。
帳內諸部的首領和貴族,對周鈞說著尊唐之言,又罵拔悉密部自尋死路、天必亡之。
周鈞聽著只是笑笑,心中自知,這些人不過見風使舵、順勢而行罷了。
骨力裴羅向周鈞問了王忠嗣出兵突厥的謀劃。
周鈞答道,拔悉密部一日不除,北伐突厥的後方一日不得安寧。
骨力裴羅深以為然,便當場給了周鈞一個承諾,回紇將聯合九姓它部,盡快出兵蕩平拔悉密,為北伐突厥解除後顧之憂。
周鈞稱謝,又當場將王都護的書信和令引,正式交給了骨力裴羅。
忙完了這一切,骨力裴羅讓突利施陪著周鈞,前往偏帳,他則留下來和其余頭人商討出兵之事。
出了葉護大帳,周鈞看到門外焦急等待的孫阿應等人。
孫阿應等唐卒,見周鈞的身上有著大片血漬,不由大驚失色,一邊上前護住後者,一邊大聲質問。
周鈞擺手說道:“不礙事,這些血是別人的。”
眾人聽聞,這才作罷。
突利施領著周鈞等人,去了偏帳,又重新擺上美酒佳肴。
周鈞將朔方軍卒分作三班,一班入食,另二班哨戒,如此這般,循環往複,突利施見了只是稱奇。
好不容易吃完這頓飯,雖然天色尚早,但長時間的趕路,再加上適才的精神高度緊張,使得周鈞向突利施告了歉,打算先去休息。
安排好放哨的值班,周鈞掀開營帳的帷簾,卻在帳中看見了一位身穿圓領開衩正袍、臉敷彩華甸妝的貌美女子。
周鈞與那女子四目相對,前者只是一愣,後者卻嬌羞的低下頭去。
朝女子身旁又看了一眼,周鈞發現營帳的角落裡,堆滿了絹帛、金貨還有名貴物產。
瞬間明白怎麽回事的周鈞,返身出了營帳,對放哨的孫阿應說道:“把回紇管事的人喊來。”
不多會兒,負責接待大唐使團的回紇哈吉,急匆匆的走了過來,看著周鈞惶恐的問道:“不知唐使有何吩咐?”
周鈞指了指營帳中一臉委屈的回紇女子,開口道:“先把她帶出去。”
哈吉看了眼女子,遲疑的回答道:“唐使,這位是呼邏帖族裡的六女,尚未出嫁,美貌遠近馳名……”
周鈞不耐煩地說道:“我沒那個興致。”
奔波了十來天,路上又是災害,又是盜匪,好不容易到了回紇,還整了一出刺殺,困乏不堪的周鈞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倒頭大睡。
見哈吉領走了那位回紇女子,周鈞又指著營帳中那堆財物說道:“這些禮物也一並取回吧。”
回紇哈吉聞言愣在了那裡,惴惴不安的說道:“可是以往……”
周鈞撓了撓頭,想起了一事。
如果禮物全部退還,說不定回紇人還會心生畏懼,以為唐使心生不滿,另有想法。
無奈之下,周鈞只能緩和語氣,又對哈吉說道:“這些禮物太多太貴重了,我受之有愧……這樣吧,留下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部取回。”
哈吉見周鈞堅持,也無法再勸,便遣人取回了大部分禮物,隻留下了三分之一。
周鈞又喊來孫阿應,在回紇人震驚的注視下,將這些禮物均分給了使團中的每一個兵卒。
做完這一切,周鈞終於放下心來,入了營帳,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當天入夜,回紇首領骨力裴羅坐在絨席上,閉著眼睛聽著族中的薩滿,低聲唱念著經文。
門外傳來的腳步聲,讓骨力裴羅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伸手示意薩滿離開,接著便開口道:“讓突利施進來吧。”
突利施入帳,先是向骨力裴羅行了禮,接著說道:“父親,唐使已經安置好了。”
骨力裴羅微微點頭:“呼邏帖那裡我已經打過了招呼,倘若唐使出口索取,那女子便與了他吧。”
突利施臉上的神情有些尷尬,說道:“唐使沒有留下呼邏帖家的女兒。”
骨力裴羅一怔。
突利施又說道:“唐使還退回了大部分的贈禮,隻留下三分之一,而且全部分給了手下。”
骨力裴羅睜大眼睛,一臉的不敢置信,開口問道:“唐使如何說的?”
突利施將周鈞的話重複了一遍。
骨力裴羅聽完,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久,骨力裴羅對突利施說道:“此人可以交結。”
突利施面露讚同,應了一聲。
骨力裴羅歎了一聲:“唐國人才濟濟,就連一名小吏,都有賢相之才。”
突利施看著骨力裴羅,小心的問道:“父親是擔心唐國強大,會對回紇不利?”
骨力裴羅搖頭說道:“唐國強盛,與回紇而言,並無大礙;但邊將謀權,與回紇而言,卻是大害。”
突利施面有不解,開口詢問。
骨力裴羅說道:“南方富庶,漠北遠不能與其相比。”
“自漢時起,南人起軍入草原,為的不是佔地奪城,而是靖邊。”
“南人自知,漠北貧瘠,倘若強佔,消耗兵力糧食甚巨不說,北方諸部自成氣候,令其歸化難如登天,所以強行佔了,也只是得不償失,倒不如搏個宗主之名。”
突利施聽到這裡,說道:“父親剛剛說,邊將謀權,與回紇而言乃是大害,此言又是何意?”
骨力裴羅沉默片刻,又說道:“拔悉密部今日提起那安祿山,唐使說他隻謀私利,不顧大局,這話卻是對了一半,也錯了一半。”
突利施:“對了一半,錯了一半?”
骨力裴羅渾濁的眼珠中,晃動著一絲淡淡的精光:“安祿山身為雜胡,非南人族類,做不得高位,也難登大堂。”
“你別看他眼下是節度使,但南人瞧他不過一忠犬而已。”
“我聽聞過安祿山的一些事情,此人善於偽藏,有膽識亦有急智。”
“他體內終究流著蒼狼的血液,深知自己無論如何服帖,也無法容於南人朝廷。”
“當今的唐皇寵信於他,安祿山憑著這份恩寵,自然衣食無憂;倘若新皇繼位,身為節度使、又手握兵權的雜胡兒,怕是只有等死一途。”
聽到這裡,突利施身體一震,不敢置信的問道:“父親您的意思是,安祿山他日將會叛變……?”
骨力裴羅將右手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繼續說道:“安祿山挑釁奚、契丹等部,明面上瞧著是在貪功,但實際上謀的卻是兵權。”
“倘若我是安祿山,假借平叛之名,盡屠諸部首領, 再接管其族兵。”
“二十年內,漠北諸部控弦之士,皆將被雜胡兒盡收麾下。”
“到了那時,即便唐國皇帝換人,也決計不敢再去惹怒安祿山。”
說完這一切,骨力裴羅先是歎了口氣,接著又說道:“今日拔悉密部言及共抗唐國,為父面露憂色,憂的並非唐國,而是那安祿山。”
突利施恍然大悟,也隨著歎了一聲。
骨力裴羅捶了捶背,又說道:“話也說回來,眼下言語雜胡西犯,倒也為時尚早。”
“我回紇部,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盡快蕩平拔悉密部,再擊敗突厥人。”
“只有控制住更多的草場,吸納更多的人口,不斷壯大實力,他日發生惡事,我回紇部才能有自保之力。”
突利施用力點了點頭。
骨力裴羅看著自己的兒子,語氣放緩:“你作戰勇猛,又聰慧好學,但是仁心過重,謀伐有虧。”
“九姓烏古斯,個個都心懷大志,他日倘若我去世……”
突利施見父親擅言生死,連忙勸阻。
骨力裴羅搖頭道:“人死,屍身獻於勃登凝黎,靈魂歸於長生天,有何避諱?”
“我擔憂的是,在我死後,你繼承我的位置,其余八姓會心有不服,橫生事端,而你又不忍彈壓。”
“今日那唐使,我觀他有賢相之才,你且與他交好,倘若能引其為左右,那自是最好。”
“倘若不能說服來投,也打好交道,他日必當有用。”
突利施將頭埋了下去,恭敬的說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