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灞川別苑又住了一晚,到了告假的最後一日,周鈞先向龐公道了別,又和畫月約定下次旬休回來相見,便踏上了返回長安的旅途。
一路奔波,周鈞入了春明門,又去了東市吃了些膳食,便朝著家中趕去。
途徑親仁坊南街之時,周鈞看見一位衣著破爛的老道士,仰面躺倒在石台上。
不遠處,一群稚童,一邊嬉笑,一邊拿著石子砸那老道。
周鈞看不過去,便騎著馬過去呵斥了幾句。
稚童聞聲作鳥獸散,那老道聽見周鈞的聲音,突然睜開了眼睛,瞧了過來。
只是這一眼,那老道就再也沒有挪開視線。
周鈞坐在馬上,見那老道直直的盯著自己,心中有些不悅,只是調轉馬頭,打算離去。
才走了幾步,周鈞回頭看去,卻發現那老道居然還跟著自己。
周鈞心中生疑,怕不是遇見什麽瘋子了吧?
雙腿踢了踢馬肚,周鈞加快速度,打算甩開那老道。
一番快馬之後,周鈞朝身後看去,那老道果然不見了。
心中稍安,周鈞剛回過頭來,一眼卻看見那老道就停在馬頭之前,不由的嚇了一跳。
周鈞強自穩了穩心緒,朝那老道拱手說道:“道長有何貴乾?”
那老道士白須垂胸,鶴發童顏,渾身上下破落不堪,一根枯木枝當做發簪,插在了發髻上。
只見他繞著周鈞和乘馬走了三圈,又低下頭原地沉思了片刻,最後竟然一言不發的走開了。
周鈞瞧著那老道走遠,心中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這又是一個怪人。
回到家中,周鈞見了父母,很快就把剛才遇見的怪事,拋之腦後。
在陪著二老說了一會話之後,門外突然傳來了下人的聲音:“阿郎,門外有客。”
周定海聽見,端起茶抿了一口,問道:“何人?”
下人說道:“姓邵名昶,說是舊識。”
周定海聽見了,睜大眼睛,口中的茶水也噴了出來。
“是邵縣丞!快快請進來!”周定海剛說完,想了想,趕忙又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門:“鈞兒,和我一起去迎他!”
周鈞應了一聲,跟著周定海來到門房。
只見邵昶牽著一匹馬,笑著看向周家父子。
周定海連忙朝他拱手行禮,後者只是擺手說道:“某來請周二郎吃酒。”
周定海聽見這話後愣住了,又轉頭看向周鈞。
周鈞也有些吃驚,前幾次聽邵昶說是要宴請,隻以為是客套之語,不料今日真的來了。
收拾了衣裝,向父親告了一聲別,周鈞騎著下人牽來的乘馬,跟著邵昶行到了大街上。
邵昶一邊騎馬一邊說道:“今日酒宴,另有二人,皆是朝官。”
“前些日子,他們都去看了那西廂記,知某識得二郎,便想著見上一面。”
周鈞聽了,對於邵昶的社交圈,倒也有些欽佩。
女扮男裝的假公子,放浪多情的女道士,不知道今天這二人,又是什麽樣的人物。
二人騎馬進了靖善坊,又循著石階入了曲巷。
周鈞聽見周遭都是絲竹和笑語之聲,倒是和尋常酒肆街大有不同。
再仔細朝那門窗內看了看,只見飲妓穿梭,又有酒令不斷,卻是一處類似北裡循牆一曲的煙柳之所。
周鈞跟在邵昶的身後,入了一處名為『忘憂崮』的酒肆。
剛一進門,
就見一位頭戴輕紗,身著薄綢的豐滿胡女,在店台上扭動著腰肢,引來周遭酒客的大聲叫好。 周鈞看了眼邵昶,後者只是苦笑道:“二郎莫要瞧我,地方可不是我選的。”
二人在小廝的引路下,進了內尋的雅間。
周鈞一進門,就看見兩位男子,坐在席內。
二人歲數差不多大小,皆是年近三旬。
其中一人,慢慢飲著杯中之酒,面色沉毅,剛正知禮;另一人卻抱著飲妓,談笑風生,好不快活。
二人見了邵昶和周鈞,都站起身來,拱手成禮。
邵昶先指著那面色沉毅的男子說道:“這一位,姓柳名載,字夷曠,乃是監察禦史。”
邵昶又指著那面露笑意的男子說道:“這一位,姓元名載,字公輔,是為大理寺評事。”
柳載?
元載?
聽見這兩個名字,周鈞一時之間大腦有些短路。
這二位,同名不同姓,可都是唐朝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宰相。
柳載少年時喪父喪母,志學棲貧。
為官後,嫉惡如仇,不喜朝堂,無論對帝君還是臣工,倘若有錯,必定指出,故而樹敵不少。
他素有才乾,又有清名,而且在外交和軍事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曾數次參與和吐蕃的交鋒,不僅在外交上逼迫對方簽訂和約,還料中對方會撕毀協議,並事先提醒了邊軍。
至於元載,這位宰相的名氣,怕是要比柳載還要更大一些。
他出身寒微,嗜好讀書。為人精明,愛好權勢,頗有才乾。
但他最出名的,是娶了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為妻,後者可謂是唐朝有名的奇女子。
周鈞朝這二人行了禮,便入席坐下。
柳載和元載都在看著周鈞,見傳聞的周家子,居然是一尚不及弱冠的年輕人,都有些吃驚。
元載拍了拍身旁飲妓的手,示意她去傳菜。
待那飲妓出了房門,元載朝周鈞問道:“某與市井間嘗聞,衡才也是風流人物,坊中可有相熟的妓子?不如尋個,同來吃酒?”
周鈞拱手說道:“不過都是些年少輕狂的舊事。”
元載笑了笑,便不再勸了。
柳載正座問道:“某觀了那西廂記,聽觀文言道,戲樣和情節都是出自衡才之口?”
周鈞答曰:“某也是從他人那裡聽來的罷了,做不得數。”
柳載點點頭,又問道:“某還聽說,衡才有那測心觀相之法,可辨真偽,可斷妄語?”
周鈞說道:“那法子倒是有的,不過用起來繁複一些,也有著諸般限制。”
柳載頗感興趣:“繁複無礙,可否一試?”
周鈞想了想,便如之前測試尹玉那般,搭著對方的脈搏,配合微表情,測試了幾個問題。
一番測試下來,柳載和元載都被周鈞道破了心思,不由的暗暗稱奇。
就在這時,那傳菜的飲妓,帶著食盒,也回到房中。
房中四人,一邊吃著酒食,一邊聊著天。
相處了一會兒下來,周鈞發現,這二載的性格,正如史書中記載一般。
柳載性情沉穩,剛正不貳,與錯必究;元載心思活絡,善言辯機,素有急智。
再加上處世為和、善於解場的邵昶,席上四人相處下來,倒也算是氣氛融洽。
元載吃下一杯酒,捏了一把身旁飲妓的腰肢, 引來一陣嬌嗔,借著酒勁,笑著說道:“大丈夫生於世間,當得寶馬雕車,玉樓金闕!”
柳載聽見這話,皺著眉頭說道:“為臣者,當振朝綱;為人者,當扶正氣,豈可一味貪戀?”
邵昶從中轉圜道:“讀書明理,加官進爵,卻是同途而語,並不背馳。”
元載點頭道:“某寒窗苦讀,多次不中,受盡世人白目,幸得聖人恩製,開了策試。一身本事,終於是有了用武之地。”
“從今往後,當得乘風扶搖,看誰還敢輕鄙於某!”
元載話音剛落,只聽門外傳來一聲女子的大吼:“元公輔!”
元載聽聞這吼聲,渾身一顫。
下一秒,只見他先是一把推開身邊的飲妓,接著撩起襟袍,雙手撐住窗台,毫不猶豫的跳窗而逃。
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不見絲毫遲滯和猶豫,瞧的房內其他人目瞪口呆。
不多時,只見雅間的房門,被轟的一聲踹開。
一位手持寶劍的襦裙小娘,柳眉倒豎,殺氣騰騰的走了進來。
那小娘生的倒是周正,但渾身上下一股子狠辣,卻是讓人望而生畏。
只見她瞪向邵昶,開口問道:“元公輔呢?!”
邵昶結結巴巴的答道:“回王娘子,某沒瞧見公輔……許是去了別處吧?”
那小娘看了眼案台上的酒杯和餐具,冷哼一聲,轉頭便出了房間。
周鈞面有驚色,看向邵昶。
後者苦笑道:“適才那位,便是元公輔之妻,王韞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