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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第九十一章 解惑
  在這之後的幾日裡,周鈞下午放廨,總是能在安上門外看見孔攸。

  這孔攸的臉上,始終面無表情,捧著棋盤在皇城門外,準時等著周鈞的出現。

  那些個官吏,瞧見孔攸,總要戲弄幾句,更有甚者,還上前踢踹幾腳、大笑兩聲。

  孔攸也不惱,只是靜靜站在坊街上,兩眼無神的望向皇城發呆。

  宛如泥塑一般的孔攸,只有在看見周鈞出現的時候,才會動作。

  面對這每天都要找上門來下棋的怪人,周鈞也是不堪其擾,試過快步離開,試過大聲呵斥,也試過避道而行。

  那孔攸,真的如癡兒一般,不管周鈞如何言行,每日趕也趕不走,躲也不躲掉,只求一局對弈。

  周鈞被孔攸煩擾的無法,也只能同意。

  但最讓周鈞煩悶的是,倘若只是棋戲,倒也罷了。

  關鍵是那麽多日的棋戲,無論是爛柯,還是摴蒱,抑或握槊,周鈞連一局都未贏過。

  有幾次,周鈞發了狠,回去好好磨煉了一番棋藝,頗有自信下一次就能取勝,但第二日對弈下來,依然是慘敗。

  這一日,周鈞與孔攸又下完一局握槊。

  看著己方的局面一片大壞,周鈞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某敗了。”

  孔攸點點頭,開始收拾棋子。

  周鈞瞧著對方,心中實在抑製不住好奇,開口問道:“伯泓,某有一問。”

  孔攸手上的動作未停。

  周鈞:“長安城中,精通棋戲之人多如牛毛,為何你每日非要纏著我呢?”

  孔攸收拾好棋盤,站起身看向周鈞,並沒有回答後者的問題,反而發問道:“周令史輸了這麽多天,難道就不想贏一次嗎?”

  周鈞一愣。

  問完這個問題,孔攸沒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向周鈞拱手說道:“無論何種棋戲,倘若周令史能勝一局,某今後絕計不再糾纏。”

  周鈞瞧著孔攸離去的背影,回想著剛才的一幕。

  後者在說話的時候,眼神清明,眉梢抬起,嘴角微揚,卻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裡有什麽癡呆的症狀。

  周鈞心生狐疑,次日去尚書省視事的時候,抽空去打聽了一番孔攸的身世。

  了解過後,周鈞才知道,那孔攸的經歷,頗是悲淒。

  他自幼被稱作神童,五歲知五經,七歲能詩文。

  開元年間的一次曲江文宴,尚是稚童的孔攸,應神童之名,被邀請前往。

  文宴座主乃是賀知章賀監,他以曲水流殤為題,要孔攸在一炷香內鋪采摛文,作成一賦。

  哪料到孔攸,在一炷香的時間裡,連作了三賦,辭賦、駢賦、律賦皆有一,眾人觀其文才斐然,皆歎服。

  賀監欣喜不已,當場便收孔攸做了外檄弟子。

  按理說,孔攸有這般才學,未來前途自當不可限量。

  但天有不測風雲,曲江文宴的半年之後,孔家就被卷入了謀逆的案子,闔家上下皆被籍沒。

  在被捕的過程中,孔攸不幸被弄傷了眼睛,後因缺乏藥物治療,終究是失去了一眼。

  至於孔家,皆為官奴,女子入掖庭,男子被流配。

  賀監愛惜孔攸之才,多方走動,又親自請托,這才保下了後者。

  那時,年幼的孔攸雖然身為官奴,但在賀監的照護下,免了流配之苦,做了太府寺的一個雜仆。

  在那之後的幾年裡,孔攸的父兄叔侄,皆歿於邊疆戰禍,母親和阿姊也外賜給了蕃將,

再無音訊。  偌大的孔家,到頭來,只剩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

  也從那時開始,孔攸時而發呆,時而自語,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離群索居起來。

  有人認為他得了癔症,便有了『孔癡』的諢名。

  弄清楚了孔攸的經歷,周鈞也歎了口氣。

  自景雲二年(公元711年)始,短短六年時間,李唐王朝出現了七次政變、四位皇帝。

  唐中宗、唐睿宗、韋皇后、安樂公主、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承嗣……朝堂之上,甚至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統禦局勢。

  那幾年裡,政變和謀逆,在大唐朝堂之上,就如同喝水吃飯一般常見。

  也正因如此,親身經歷了那些混亂的玄宗李隆基,在繼位之後,對皇權一事尤為敏感。

  開元和天寶年間,因涉入謀逆案被處死和籍沒者不計其數。

  周玉萍,宋若娥……如今又有這孔攸。

  想起下午放廨後,孔攸又會來找自己下棋,周鈞取來一張白紙,用雞距筆在上面畫了八橫八縱、六十四個格子。

  又從圍棋中取來黑白棋子,裝入了袋中。

  結束一天的視事,周鈞走出安上門,瞧見孔攸如往常一樣,等在門口。

  周鈞止住孔攸拿棋盤的動作,開口道:“這些日子都是行著你的棋戲,今日換一換,行一局我的黑白棋。”

  孔攸一怔,有些意外的問道:“周令史的黑白棋?”

  周鈞走到坊街的石台旁,將那一方紙鋪在了地上,又拿出了圍棋的棋子,說道:“我說規則,且聽好了。”

  “雙方各執一色棋子,輪流將棋子,下入空闌之中。”

  “無論橫、縱、斜,倘若落子可成夾勢,就將其中的異色棋子,換為己方的同色棋子。”

  “倘若輪到自己時, 棋盤上無處可以落子,則對手可以連下。雙方都沒有棋子可以下時,棋局結束,以棋子數目來計算勝負,棋子多的一方獲勝。”

  孔攸瞧著那八橫八縱的六十四格棋盤,緊鎖眉頭,好半晌才說道:“規則雖簡單,但這棋路卻是變化無窮。”

  周鈞伸手說道:“你先來吧。”

  孔攸拿著棋子,猶豫了很久,最終將棋子放進了正中的四格。

  周鈞輕輕一笑,下過圍棋,但又從未下過黑白棋的人,大多都會先將棋子落在當中。

  但實際上,黑白棋的要領,首先便是要去搶棋盤的四個『金角』。

  因為,這些放在角落裡的棋子,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吃的。

  除了金角這個技巧之外,黑白棋還有四象銀邊,不佔二二,嵌入布子,橫豎斜切,攔腰斬斷等等要領。

  初學者不諳這些技巧,很容易就會被擊敗。

  果不其然,孔攸和周鈞下著黑白棋,僅僅隻下了一半,前者便搖頭棄子道:“回天無力。”

  將棋子放下,孔攸朝著周鈞躬身行了一禮,口中說道:“多謝周令史。”

  周鈞聽見這話,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是一新棋戲,何必多禮。”

  孔攸看著周鈞,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周令史為伯泓解惑了。”

  周鈞聽了,更覺奇怪。

  剛想再開口問問,孔攸卻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從那之後,輸了一局的孔攸,真的如承諾一般,再也沒有在安上門外尋周鈞對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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