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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王忠嗣,周鈞出了都督府。
過了幾日,安思順拉著李光弼,在互市署放廨的時候,找到周鈞,說是在安宅中擺了酒宴。
周鈞想起王忠嗣的叮囑,點頭便應了邀請。
騎著馬來到涼州城中的安宅,周鈞站定在大門口,看著面前的這處宅子,不禁有些感慨。
即便在長安城中,也很少能見到如此氣派的宅邸。
入了宅門,不同於唐朝的進出院落,粟特大戶的院落更加類似於格院結構,每一個格院之間有甬道相接,甬道兩旁又有綠植和花壇。
進入宴客的格院,周鈞瞧見巨大的院落裡,站滿了仆從和婢女,又有帷席涼棚分立於四周。
安家族長安波注和一群粟特人,等在院落中央,看見周鈞走進來,連忙迎了上去。
周鈞與院裡的眾人見了禮,又聽了介紹,才知曉,原來這群粟特人皆是昭武九姓的祆正。
被安思順引至上座,周鈞坐了下來,發現面前的席台乃是一整塊玉石,手放上去絲毫不覺熱氣,卻是涼爽宜人。
酒具是琉璃製品,盛器是金爵銀盞,就連帷墜上都串著無數的東海珠。
周鈞心中想道,粟特人殷富,又好顯財,果然不錯。
待得所有人入席,安波注先揮手使婢,為賓客滿上美酒,又祝酒祈福,最後才滿飲杯中之酒。
安波注看了一圈賓客,開口說道:“粟特人入大唐已有百年,大唐待我等外民如親子一般,未曾有過驅趕和戕害之行,我們的孩子可以在這裡讀書、生活甚至是做官,這在其他地方都是不曾有過的。”
粟特祆正們聽見此話,不禁點頭稱是。
安波注又道:“粟特人求財,本是古民天性,然而遵從天性,有時做事過了火,便會成為過錯。但粟特人會從過錯中汲取經驗,並引以為訓,這使得我們不會再次犯錯,也會讓我們去盡力彌補因為過錯而造成的損失。”
周鈞在一旁聽了,心中明白,安波注的這一番話,前半段是說給那些粟特族人聽的,而後半段卻是說給自己聽的。
歸根結底,安波注今日宴席的目的,在於就涼州糧荒一事,示好王都護又請求寬大處置。
此時,席上的粟特祆正們也七嘴八舌的說道:“這次糧荒中,有百多家粟特商戶血本無歸,有人連宅子都賣了出去,用來償還借款。”
“前幾日,還有人帶著全家,尋了短見。”
“我們大半輩子的財富,都折在了糧食裡面,以後再也不敢這麽做了。”
“還請周監丞在王都護面前美言幾句,為我們這些可憐人留一條活路。”
聽著粟特人的這些話,周鈞並未言語,只是在慢慢的喝著美酒。
席上其他人見狀,心中惴惴不安。
安波注看向自己的兒子安思順,安思順又無奈看向李光弼,李光弼撓撓頭,小聲說道:“周二郎……”
周鈞放下酒杯,終於開了口:“涼城糧荒,非九姓之禍,實乃其中有宵小之徒,裹挾他人為非作歹。”
眾人聽了周鈞的話,齊齊松了一口氣。
周鈞又道:“對於那些心懷叵測的宵小之徒,世人皆應譴責和罰難他們,至於那些被蒙蔽雙眼的脅從者,應當警醒他們,並給他們一個從新來過的機會。”
在座的粟特人聽了周鈞的話,紛紛大聲附和起來,甚至還有人拍手叫好。
安波注看向周鈞,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對身後的仆從們笑著說道:“讓雜藝踏花們上台表演。”
仆從點頭。
很快,一群身穿短袍、頭戴胡帽的男女,入了院落。
其中,有人嘴中可以吐出火球,有人用手可以分開盆中之水,還有人居然能夠將頭顱摘下,又拋到空中再接住裝上。
周鈞看的頗為吃驚,李光弼一臉戒備,在一旁朝前者小聲說道:“粟特人崇祆教,祆民多會幻術,傳聞修煉至巔峰者,能夠攝人心魄,大唐將其稱作妖邪。”
周鈞心中好笑,不禁想道,不過就是些魔術雜技,還說的如此玄乎,便朝李光弼說道:“都是障眼法罷了,妖邪之說,有些過了。”
雜藝者表演完畢,宴席氣氛逐漸推高,安波注笑著說道:“再讓舞伎們上來為客人們助興吧!”
不多時,六位腳穿錦軟靴,身著褊雲裳的貌美胡姬入了院落,伴隨著樂聲,跳起了胡旋舞。
周圍的粟特祆正們,不停向周鈞祝詞敬酒,後者皆是飲了。
待得胡旋舞入了主段,有一身穿素白祆袍的絕代佳人,宛如謫落凡界的仙子一般,從半空慢慢落在場中。
只見她面戴輕紗,青絲如瀑,身材曼妙,綽約多逸,雖然看不清容貌,舉手投足間的翩鴻仙姿,卻是將其他舞伎統統都比了下去。
待得一曲終了,舞伎們紛紛退去,那白衣佳人回頭看了周鈞一眼,又朝他伸出雙手,依次做了『三』、『四』、『八』三個手勢,接著便消失在院子的出口。
周鈞看見,突然反應了過來。
那三個手勢,明明指的就是天寶三載,四月初八,周鈞初來大唐的日子。
他連忙從席上站起身來,追著向院外走去。
安波注以為周鈞酒水飲多,要去更衣,便讓安思順陪著他,去往後院。
滿心疑惑的周鈞出了宴客的格院,面對安思順的出言相陪,一邊搖頭婉拒,一邊順著那女子離去的方向,過了一處流水灌溪的庭院,最後進了一條長長的甬道。
只見那臉戴面紗、身穿素衣的絕代佳人,站在甬道盡頭,向著周鈞施施然行了一禮,裙擺上露出一朵鮮紅的祆火徽章。
就在周鈞剛想走向前方的時候,女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見,大亮的天色漸漸昏暗了下來,兩旁的甬道也開始變形異化。
原本的土牆磚石,漸漸被水泥油漆所取代;蔚藍的天空被巨大的天花板所遮蔽;一盞盞泛著青白光線的日光燈,掛在了頭頂的空間之中。
周鈞吃驚看著眼前的一切,這裡明顯不是涼州城的宅院,更像是……後世醫院的走廊。
正在周鈞吃驚的時候,走廊盡頭的病房裡,走出一名護士,朝著前者大聲問道:“誰是許嘯?”
周鈞心中一驚,看向那護士,猶豫之間,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從他的身後傳來:“我是許嘯。”
周鈞聞言,面色震驚的轉過身去,只見一個胡子拉渣、滿眼血絲、身穿警服的男人,路過前者的身邊,朝著護士的方向走去。
此人,正是周鈞的前世。
周鈞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睜睜看著這個『從前的自己』,走到了護士的身邊。
護士朝許嘯說道:“病人醒了,你可以去見他了。”
許嘯點點頭,推門入了病房。
周鈞心中發顫,這裡所發生的一切,與他前世所經歷的一模一樣,卻不知為何會在此重現。
周鈞腳下移步,來到病房前,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抬腿進了房間。
明亮而又整潔的病房之中,一位形貌枯槁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式導管,連接著各種儀器。
站在病床旁的醫生,正在向許嘯說道:“手術並不是很理想……你多陪陪他吧。”
許嘯死死握住拳頭,輕輕點了點頭。
周鈞聽見這話,無力的閉上了眼睛。
醫生出了病房,許嘯來到病床前,看著那虛弱不堪的中年男子,輕輕喊了一聲:“爸。”
後者慢慢睜開眼睛,看向床邊的許嘯,笑著問道:“來了?單位裡不忙吧?”
許嘯:“還行。”
許父:“工作要緊,多用用心,至於其它事情,別想太多。”
許嘯深呼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醫生說……”
許父打斷了他:“沒事……我都知道了。”
許嘯啞然。
周鈞站在許嘯的身後,看著病床上的父親,整個人慢慢陷入了痛苦和悲傷之中。
許父:“該來的總會來的。”
許嘯:“我聽說,首都醫院有一種新藥……”
許父搖頭說道:“別折騰了,現在多存些錢,你以後結婚成家用的上。”
許嘯有些惱火,問道:“爸,錢沒了可以再賺,病不治會死的!你難道就不怕嗎?!”
許父看著許嘯,愣了一會兒,又無奈笑道:“怕,當然怕了。每次闔眼入睡,我腦子裡都在想,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喝一壺文家桂花酒,去一趟心心念念的天山。明明還有許多事,沒有來得及去做,恐怕卻沒有機會了。”
許嘯:“今天我就申請轉院……”
許父吃力的抬起手來,拍了拍許嘯的胳膊,說道:“聽我把話說完,每當害怕和後悔的時候,我都會讀一讀書。”
順著許父的視線看去,周鈞在床頭櫃上,看見了厚厚一摞史書。
許父繼續說道:“讀一讀那些,你就會發現,和數千年的歷史相比,生命宛如曇花一現,實在是太短暫了。或許,對於一個人來說,降世只能算是旅途中的驛站,輪回才是旅途的全部。”
許嘯坐在床邊,身體顫抖,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將頭埋在胸口,不讓父親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許父伸出手,慢慢摸著許嘯的頭頂,低聲說道:“今後,假如累了、迷茫了、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試試翻開書頁,看看前人們是如何做得……”
周鈞接著許父的話,補全了後面的話:“你會發覺,自己的煩惱、憂愁和痛苦,根本不值一提。當拋下那些俗事,重新思考這個世界的時候,你的眼界將被無限的拓寬,在心中慢慢會覺醒出一些超出自我的道理。”
許父的所言,與周鈞的話一字不差。
看著眼前記憶中的場景, 周鈞百感交集,淚水盈眶。
就在這時,周鈞的身後傳來了呼喊聲:“周二郎,周二郎!”
一陣劇烈的疼痛侵襲著周鈞的大腦,引得他蹲下身來,死死抱住了頭。
當疼痛稍微減退一些,周鈞慢慢睜開眼睛,周遭哪裡還有什麽病房和醫院,依舊是那條安家的甬道罷了。
安思順走到周鈞的身邊,著急問道:“周二郎,可是身體不適?”
周鈞站直身體,朝四周看去,早已沒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影。
他轉過頭,朝安思順問道:“剛才的胡旋舞,第七位登台的舞伎,她究竟是誰?”
安思順一怔,答道:“適才那曲,名為『蘇莫遮』,本就是六人的編舞,哪來的第七人?”
周鈞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