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經看到胡老六被洪旭嚇得跪倒在地,心中惱怒萬分,不是惱怒洪旭呵斥胡老六,而是惱怒胡老六這樣的大匠在多年受權貴欺壓之下,本能覺得自己就低人一等。
身體上的軟弱可以通過各種營養食物補充,可是這精神上的軟弱,卻需要多少代人的修複才能重新站立。
想要工匠能夠理直氣壯地與官員進行辯駁, 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鄭經對胡老六怒道:“現在是討論問題,別動不動就跪,當寡人是暴君嗎?”
胡老六激靈一下,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官了,而且品級也不低,憑什麽被兵官一句話就嚇得跪地求饒,自己又不受他直接管轄。
“臣知罪!”
“行了!下不為例,以後議事時有事說事,有不同意見都可以討論,別動不動就跪地求饒,顯得寡人與洪大人沒有雅量。”
鄭經指桑罵槐的話讓洪旭老臉一紅,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說的有些過了,不過出於對工匠的不屑,還是拉不下臉來道歉。
“臣明白了,不過臣說的是實話,槍炮廠需要大量有知識的人,尤其是擅長實學之人,將來槍炮廠的所有文盲都會被淘汰,要麽自己努力自學成才,要麽就只能轉入地方。”
“這肯定是未來的趨勢,不過現在你的要求太過了,我鄭氏治下哪有那麽多的識字年輕人供你挑選,各地的地方官吏都不夠用。
給了你槍炮廠, 造船廠要不要,鋼鐵廠要不要, 火藥廠要不要, 張蒼水不止一次要求寡人給他派遣官吏,協助他管理瓊州府,都被寡人拒絕了。
你們呀還是要立足自身,辦好職工夜校,把人才自己培養起來。若是你們再對知識青年進行爭奪,地方官非得跟你們急眼不可。”
延平王把話說到這份兒上,胡老六若是再堅持,那就是不識好歹了,當下表示,回去後一定克服困難擴大規模,爭取將產量提升到每個月生產兩千五百杆。
鄭經也知道工業發展不是一蹴而就之事,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囑咐胡老六回去之後一定不能放松對鑽床等機械的研究。
胡老六離開之後,洪旭皺眉道:“王上!這樣優撫工匠是否有些過了?”
“念藎為何會認為對工匠的這點兒優撫過了呢?”
“臣......覺得工廠都是年輕力壯之輩,這些人又對軍器製造異常熟悉,若是有心人在其中煽動,瞬間就有可能形成燎原之勢。”
洪旭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心中的擔憂說了出來,封建王朝最怕的就是青壯的聚集,難道先秦以後就沒有人發覺集中大規模生產的效率更高嗎?
當然不是,肯定有人明白,可能也提過相應的建議, 這些建議無一例外被否決了。王朝寧願效率低下,也要維持小作坊生產模式。
無他,就是擔心聚眾鬧事,甚至是造反。
相信鄭氏當中有洪旭這樣擔憂之人不是少數,四大廠聚集了幾萬職工,大多數都是青壯,這些青壯在工廠的管理下都對紀律有著良好的服從性,只要稍微訓練一下就是一支強軍。
“念藎覺得工匠為何要造反?他們造反的理由是什麽?”
“王上!任何時候都不缺野心家啊!”
“沒錯!這話沒有問題,不過野心家想要煽動百姓造反,一般都是滿足幾種條件,第一百姓貧苦活不下去,與其餓死不如奮起反抗。
第二是類似受到白蓮教這樣的組織蠱惑,一些生活不如意者會受到蠱惑盲從,跟著這樣的組織造反。
第三是內部權貴爭權奪利,屬於上層矛盾。
那麽問題來了,
想要工匠們造反,首先得讓工匠們相信他們跟著造反之後會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可是寡人已經給了工匠優厚的待遇,使得工匠過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還有誰能有本事給工匠們更好的日子,這事只要工匠稍微有點兒腦子就不會被蠱惑。再說寡人的職業分級制度就是給工匠們一個上升的通道,讓他們知道只要努力就有向上升的可能。
一個現在日子不錯,還有期待的未來,誰造反誰是傻子,念藎認為工匠是傻子嗎?”
“王上!民多愚昧,不要以為工匠就多麽的明理,他們一樣會受到蠱惑,這種事就算萬中無一,一旦出事也是天崩地裂。”
“既然民多愚昧,那就開啟民智,讓大家都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讓老百姓能夠看懂國家的大政,不至於被底下的小吏愚弄。
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只要當政者多站在百姓的角度想一想問題,讓老百姓能夠過上安穩富足的日子,老百姓瘋了才會造反。
放到工匠這裡也是一樣,如今的一些年輕工匠基本上都是夫妻一起在工廠做工,兩個人一天的吃喝全部在工廠,所得的收入除了為孩子繳納的托兒所費用,其他幾乎沒有花費。
用不了幾年,工人的手裡就會存下不少的積蓄,這些積蓄就能改善自己的衣食住行,他們過上好日子,最該感謝的就是我們這些當政者,怎麽會起來造我們的反,砸自己的飯碗。”
洪旭見鄭經固執己見,知道自己的勸說根本就沒有起到效果,以為鄭經不知道這裡面的嚴重性,其實鄭經恰恰知道工人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到底有多可怕。
若是鄭經是個單純的土著,他會毫不猶豫地相信洪旭的話,將四大廠進行拆分,盡量將這些力量分散開,哪怕效率再底下,也比隨時坐在一座火山上強得多。
正因為鄭經是穿越者,知道歷史的進程,他不能浪費一點兒時間,在整個體系都開始落後西方的情況下,若是再進行保守的執政方法,很可能這輩子都在追趕西方的路上。
大航海已經接近尾聲,世界上沒有被瓜分的土地已經不多了,這個時候不奮起直追,華夏民族只能被永遠地鎖死在東亞的這片土地上。
這是一個穿越者絕對不能容忍的,寧願工人的力量強大到掀翻鄭氏的統治,也不能錯過這個難得的發展機遇、
洪旭是鄭氏老臣,忠心耿耿,他考慮的問題是鄭氏的千秋萬代,而不是華夏民族的未來,站在帝王的視角上洪旭是絕對的忠臣。
站在歷史的角度上,洪旭卻是不合格的,因為歷史的局限性上,他看不到歷史的軌跡,對於技術的重要性,也非常的輕視。
鄭經當然不會去怪罪洪旭,相反還要給他賦予更大的監督權力,所有軍隊的監督,兵官衙門都有權過問。
望著洪旭已經垂老的身姿,想著已經故去的老將馬信,鄭經忽然有些傷感,這些老人都老了,鄭氏在承天府人才匱乏,每一個老人都是彌足珍貴。
“念藎!令郎如今在哪個衙門辦差呢?”
“犬子如今在戶官衙門協助鄭大人管理戶官衙門!”
“念藎回去之後,告訴令郎寡人想見見他!”
洪旭心神一震,明白了鄭經的用意,連忙躬身行禮道:“犬子還需歷練,王上不可驟然將其拔上高位。”
“無妨!寡人想著將他留在身邊,正好瑞圖現在不在身邊,寡人身邊也缺個參謀讚畫之人。”
聽鄭經這樣一說,洪旭一顆心放了下來,他真怕延平王一下子將兒子洪磊提升到高位上,這樣恩蔭子弟官途不會太長。
洪旭更希望兒子能夠一步步從下層升上來, 這樣的官途才更加的穩固,延平王既然只是讓他跟在身邊歷練,那就是在著重培養。
若是在延平王身邊都歷練不出來,那就活該洪家沒落了,延平王能夠這樣提攜洪家子弟,就說明王上是明白老臣的一片忠心。
洪旭回到府中等到兒子下值,立刻讓他準備明天去王宮覲見延平王,洪磊是個三十多歲少言寡語的中年人,做事很穩重,卻缺少年輕人的衝勁兒。
《仙木奇緣》
可能是洪旭常年在外征戰,兒子由夫人一手拉扯大,這個兒子跟他這個父親並不親近,只是低聲應了一聲,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洪磊一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剛才父親給他說的話,他需要仔細地想一想,王上召見自己做什麽,自己現在的地位還沒有資格要王上單獨召見。
別看洪磊平時少言寡語,不過心中卻如明鏡一般,與其他人對鄭氏一片欣欣向榮歡欣鼓舞不同,他卻看到鄭氏潛在的危機。
那就是鄭氏現在的紅火並不能長久,老一代的人才凋零之後,鄭氏要從何地吸納人才。沒有人才眼下的興盛,只能是空中樓閣,一旦人才斷代,會以肉眼所見的速度垮塌。
洪磊其實很好奇,這位被鄭氏上下奉為英主的延平王是否看到了鄭氏隱藏的危機,如果看到了隱藏的危機,又要如何應對這樣的危機。
洪磊對鄭氏的未來是持悲觀態度的,在洪磊看來,鄭氏的權貴圈子就這麽大,不管二代是好是壞都得用,不然更加無人可用,這讓洪磊對明日的問對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