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算完,朱驥招了招手,立刻有校尉上前。
「這是濟寧知府整理的,近十幾年來所有狀告衍聖公府的狀詞、證詞,另有濟寧知府的奏疏,皇上……」
朱祁鎮擺擺手:「朕隻觀審,不發表意見,你們繼續!」
朱驥對手下校尉使了個眼色,將東西全部拿到堂前。
三位大佬面面相覷,愣了許久,俞士悅先是拿起濟寧府的奏疏,匆匆看了幾眼,然後交給薛、楊二人。
半晌之後,俞士悅面如死灰,薛、楊二人亦是眉頭緊皺,不知所措。
這些天來,他們一直想各種辦法幫衍聖公開罪,卻沒想到,錦衣衛直接把人家給抄了。
這叫什麽,釜底抽薪?
衍聖公府啊,說抄就抄!
而且,還抄出這麽多錢財……
若是將黃金一並折算成白銀,足足三千多萬兩啊!
怎麽解釋呢?
這些錢財,若是說衍聖公世代積累所得,那麽,自大明開國以來,不過區區百年,也就是說,自洪武元年開始,每年穩定進帳三十多萬兩,這還不算宅院、田畝、古玩字畫等……
還解釋個屁!
俞士悅覺得心裡苦,但是不能說……
孔家太能貪了啊,當年權傾朝野的王振,也不過如此吧?
可是,眼下這局面,自己早已是騎虎難下,唯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啪!
俞士悅下定決心,一拍驚堂木,沉聲道:「堂下何人?」
衍聖公孔彥縉趕忙回道:「是老夫的……」
「沒問你!」
俞士悅突然板起臉,喝道:「來人,請衍聖公退到一旁,不得打擾本官審案!」
兩名差役上前,拉著孔彥縉退到一旁。
孔彥縉正要分辯,突然腦子裡靈光一閃,莫非……三法司是準備讓自己置身事外?
眼下這局面,錦衣衛已經是人贓並獲,再說什麽也沒用了,但是,還有一個辦法,棄車保帥!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呢?
孔承慶、孔承平、蔡金奎……
倘若他們認了罪,自己就可以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就算失去一切,但是衍聖公三個字,有希望保的住。
只要爵位還在,一切都可以卷土重來!
銀子沒了,可以再賺,這個世道,上趕著給衍聖公送銀子人多的是。
兒子沒了,可以再生,雖然歲數大了點,不過……老當益壯嘛!
俞士悅重新問道:「堂下何人?」
孔承慶抬起滿是血汙的臉,有氣無力地說道:「曲阜……衍聖公府,孔……孔承慶……」
「本官問你,這些狀告衍聖公府的罪狀,是否屬實?」
「不……不……」
「大膽!」
俞士悅再次拍響驚堂木,喝道:「濟寧府親筆奏疏,陳述衍聖公府各種罪行,你是說濟寧府冤枉了你?若非這些年來作惡多端,欺壓百姓,公府抄出來的金銀田產作何解釋?」
孔承慶雙眼茫然,看向一旁的孔彥縉。
俞士悅察覺到,立刻說道:「本官問你什麽,你要如實交代,今日誰也保不了你!」
「可是,我……」
「再敢狡辯,大刑伺候!」
孔承慶眼中滿是恐懼,慌忙道:「我說,都,都……屬實……」
「那就是認罪了?」
「認……認罪!」
「既已認罪,暫待一旁,下一個,帶孔承平上堂!」
緊接著,孔承平被
帶上堂,過程和審孔承慶差不多,都是匆匆幾句話,把罪名落實。
再然後是蔡金奎,直接給安了個謀反的罪名。
不承認也不行,因為證據實在太多了。
若是以往,在曲阜那一畝三分地,幾乎就是孔家說了算,就算天塌下來,只要孔家一句話,那都不是事。
可現在不同,孔家已經沒了……
雖然定了罪名,卻全都有意無意地和衍聖公孔彥縉撇開乾系。
俞士悅衝薛、楊二人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本官宣布,孔承慶強佔百姓土地,女乾***人,草菅人命,數罪並罰,按律當斬!曲阜知縣孔承平,包庇孔家,按律革除官職,貶為庶民,終身不得起用!濟南衛指揮使蔡金奎,意圖謀反,罪名屬實,誅三族!衍聖公孔彥縉,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以上種種,但是,身位衍聖公,嚴重失察,負連帶之責,按律抄家,所有家財,上繳國庫!」
圍觀的百姓們聽完,紛紛叫好。
一些讀書人則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樣的判罰看起來鐵面無私,明正典刑,實際上,卻將衍聖公排除在外。
隻說了罰沒家財,卻沒有剝奪衍聖公的名號。
只要這三個字還在,一切都可以東山再起!
觀審團中,朱祁鎮依然不動聲色。
其他大臣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聲竊竊私語,誰也沒有公開發聲。
俞士悅再次拍響驚堂木:「退堂!」
「慢著!」
朱驥上前一步,問道:「俞大人,這就完了?」
俞士悅冷冷道:「朱僉事有什麽問題?」
朱驥說道:「說來說去,衍聖公這個主犯,反倒是罪名最輕的?」
「本官方才說過了,衍聖公嚴重失察,負連帶之責,按律抄家,所有家財,上繳國庫,這還不夠嗎?」
朱驥搖搖頭,道:「所有罪名,全部和衍聖公沒有直接關系,這樣的結果,怕是難以服眾。」
「本官審案,向來講究證據,若是朱僉事認為這些案子全都是衍聖公做的,請拿出證據來!」
衍聖公是全天下讀書人的最後一根稻草,俞士悅自然要竭盡全力為他開脫。
朱驥眉頭緊皺,明明知道衍聖公才是主謀,可是,想要拿出直接證據來,還真是有些困難。
沒有人可以證明,所有的壞事全都是孔彥縉乾的。
孔承慶等人雖然自知命不久矣,卻也不會當場指認孔彥縉是主謀。
因為他們心裡很清楚,如果孔彥縉倒了,那麽一切就都完了。
只有保住孔彥縉,孔家就還在,全天下讀書人依然會力挺孔家,他們的子孫依然可以受人敬仰。
就算是蔡金奎,被叛誅三族,他也清楚,孔彥縉定會想辦法保住他的血脈。
朱驥心中惱火,從曲阜找來的證據,就這麽被人頂了罪。
官官相護已經到了如此明目張膽的境地,自己卻無可奈何!
他看向觀審團,皇上依然不語,似乎是真的根本沒打算插手。
俞士悅說道:「本官奉勸一句,這裡是三司會審,錦衣衛提供的證據本官已經看過,至於如何審案,不需要錦衣衛插手!」
「說得好!」
人群外圍,傳來一個聲音。
俞士悅心中一凜,朝著那說話的方向看去。
人群之中,讓出一條道路,只見袁彬緩緩走上前來。
「俞大人的審案,真可謂精彩至極!」
俞士悅看著眼前之人,眉頭緊緊皺起,他當然清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本官剛剛說
過,這裡是三司會審,錦衣衛若是提供證據,盡可拿上來,否則的話,還請一旁觀審!」
袁彬微笑著道:「我來此,確實有證據要提供。」
俞士悅冷冷地看著袁彬,既然已經撕破臉,便沒什麽需要顧忌的。
「那就呈上來吧!」
袁彬道:「帶上來!」
在他身後,兩名校尉押著一名蓬頭垢面的男子上前來,往地上一按。
俞士悅冷著臉,問道:「堂下何人?」
「爹……」
俞士悅渾身一顫,猶如被電擊一般。
「你……你是……韜兒?」
此人正是俞士悅的獨子,俞文韜。
審案之前,俞士悅專門回了趟家,就是去給兒子交代事情。
卻沒想到,自己這邊審著案子,兒子被人抓了!
「袁彬!」
他雙眼血紅,大怒道:「你想要做什麽?為何抓我兒子?」
袁彬不慌不忙道:「別誤會,今天不是針對你!」
說著話,看了看薛、楊二人。
「錦衣衛奉旨徹查三法司,所有涉事官員極其家屬,全部緝拿歸案,都帶上來!」
「什……什麽?」
這下子,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薛瑄猛地站起來,問道:「錦衣衛徹查三法司,為何我等事先不知情?」
袁彬說道:「皇上說了,三法司代表的是大明刑律,若主持刑律者,本身就有問題,如何能公正審案?這些天來,錦衣衛通過暗訪,確實查出很多問題,比如說俞大人這個兒子,去年在妓院裡跟人家搶花魁,爭風吃醋,把人打死了,俞大人,這事你知道吧?」
俞士悅老臉一紅,說道:「不……不知……」
「是嗎?」
袁彬淡淡一笑,招手道:「帶證人!」
於是,便有一人被押了進來。
俞士悅一看到此人,頓時臉色慘然。
這人則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跪倒堂前。
袁彬大喝道:「你是何人?」
「草民……張全。」
「張全,你是什麽身份?」
張全慌慌張張地道:「是……俞家的家奴,大多跟著少爺的……」
「你家的少爺,乃是俞文韜?」
「是,是……」
「去年,俞文韜和人在妓院爭風吃醋,大打出手,你可在嗎?」
「在,在的!」
張全哪裡還敢隱瞞,如實道:「當時……我跟著少爺去杏花樓,少爺瞧上了那花魁憐柔姑娘,可是,有個窮酸秀才非要和我家少爺爭,然後,然後……」
「然後怎樣?」
「少爺情急之下,隨手抄起酒壺砸了過去,好巧不巧,正砸中那秀才的腦袋,結果那秀才沒站穩,從三樓跌下去,摔死了……」
「他家人可告了官?」
「告……告了……」
「結果如何?」
「那邊告官之後,便立即有順天府的人通報少爺,少爺便讓我去……去處理……」
「你是如何處理的?」
張全偷眼瞧了瞧俞士悅,說道:「拿著老爺的名帖,送了一份厚禮。」
「什麽厚禮?」
「就是一副老爺的字畫。」
「呵呵……」
袁彬冷笑道:「如此說來,俞大人的字畫很值錢?」
「不是老爺的字畫值錢……是因為……那順天府的人,一直很欽慕老爺。」
「只怕不是欽慕這
麽簡單吧,此後如何呢?」
「此後順天府就說,那人是自己喝多了,失足摔死的,他家人不服,堅持要告,結果挨了順天府的板子,被打的臥床不起,這事才算是結了。」
俞士悅再也忍不住,怒起道:「張全,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韜兒何時打死了人?分明是誣告,你究竟有何企圖?」
袁彬似笑非笑地說道:「張全,你家老爺說你是誣告,怎麽解釋?」
張全趕忙擺手道:「不……不敢,小人世代在俞家為奴,絕不敢……誣告!小人……小人有辦法證明!」
「如何證明?」
張全說道:「當時處理此案的是順天府的一名主事,叫潘常,後來,此人進了刑部。」
袁彬隨即道:「好,來人,帶潘常!」
俞士悅心頭一緊,那潘常,居然也早已被人拿了!
潘常狼狽地給押了進來,他見了袁彬,便磕頭如搗蒜:「饒命啊!」
「潘常,你在外頭,都聽到了嗎?」
「聽……聽到了。」
袁彬冷笑:「確有其事?」
潘常面如死灰,哭喪著臉道:「當時……是罪官署理此案……俞家人來說情,罪官不敢招惹俞家……」
袁彬問道:「俞大人,你怎麽說?」
俞士悅癱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說道:「本官……不知情……」
他準備學習衍聖公,把自己先擇出來。
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就算兒子入獄,也有辦法疏通打點。
至少保證在牢獄裡,不會吃到苦頭,然後在合適的時候,找個由頭提前釋放。
這些操作, 對於堂堂刑部尚書來說,根本不算事。
袁彬冷笑道:「那好,來人,再帶當時目擊的幾個人證來!」
片刻之後,又有幾人帶進來,一一接受詢問。
案情便慢慢的地清晰了,幾乎所有的罪證,都指向了俞文韜。
袁彬表情冰冷,緩緩道:「依大明律,殺人是何罪?」
俞文韜煞白著臉,哀聲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失手,求……求……」
袁彬繼續不動聲色地道:「還有賄賂順天府官員,又是何罪?」
俞文韜道:「我……我……」
袁彬看向俞士悅,說道:「先是殺人,然後賄賂官員,俞大人,此案該如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