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離開了鄖縣縣衙便徑直向城外的督師行轅而去。
“學生張昭有事請見項大人”在中軍大帳外,張昭遇見了項忠之子項經,不由拱手道“還請你通報一下。”
項經一直在其父帳中處理文書工作,自然是認識張昭的,而且他也知道賊首李原與王洪便是張昭所擒殺,是故對眼前的少年郎不由高看了幾分。
此時見張昭前來求見項忠,不由態度和善道“李總兵與王參將剛剛得勝而歸收復被賊軍佔領的縣城,如今正在帳中與我父商談,你還是在帳外少待片刻。”
張昭聞言,雖然心中依舊牽掛流民遣返一事,但是聽聞內鄉等縣光複,便知道此次荊襄流民之亂是徹底平定了,心中稍感欣慰,聞言笑著道“大人們正忙要緊的事,我等一等無妨。”
項經聞言滿意頷首,便準備再與張昭閑聊幾句,不想帳簾被人掀開,湖廣總兵官李震與南陽參將王信,先後踱步而出。
李震陡然在帳外見到張昭先是一愣,隨即喜道“我聽聞是你小子斬殺了李原,正想見過督師後再去尋你了,沒想到在這遇見你。”
張昭聞言趕緊向李震與後面的王信見禮,然後笑道“我只是僥幸而已,不像兩位大人此次收復縣城,再立軍功。”
李震在湖湘待了很久,熟知苗人情況,又善於用兵。所以苗、僚聞風畏懼,稱他為“金牌李”。但是此人典型的武人做派,貪功冒進,又喜歡交結權貴。
此時聽聞張昭讚其軍功不由哈哈大笑,隨即問張昭道“你是來見督師的?”
張昭知道關於後期流民處置一事十分重要,不好弄得人盡皆知,是故委婉道“我有事尋督師。”
李震也沒有繼續問的打算,便笑著道“那好,待你見過督師,再來尋我喝酒。”
張昭聞言隻好趕緊應下。
待李震與王信走後,項經方才掀開簾子笑著對張昭道“張秀才的人緣倒是很好,我父如今得空,你便進去見他吧!”
張昭拱手一禮,便踱步進入了大帳。
.......
中軍大帳中,項忠將李震的請功折子,放置在案幾上,臉上笑意盎然,如今荊襄流民之亂已經平定,他也可以班師回朝了,自然心中暢快。
“學生見過督師”張昭進入帳後見項忠心情很好不由心中稍定,便行禮道。
項忠見是張昭也十分的高興,笑著擺手道“你無需多禮,今日尋我所謂何事?”
張昭遲疑片刻後徐徐問道“房縣之戰前,家父曾有公文遞上,乃是關於戰後如何安置流民,不知督師可曾看過?”
項忠聞言臉色的笑意便是一窒,半晌後,方才歎氣道“我知道你為了何事而來了。”
張昭見事情已經揭開了,便直言道“學生不解,不知督師為何沒有采納,反而依舊直接遣返流民?”
項忠瞥了一眼張昭略顯激動的神色,耐心道“先前我們為了分賊軍之勢便已招撫流民近五十萬,如今隨著大局已定,賊首伏誅,從山中出來的流民只會愈發的多。”
項忠見張昭不語,隻好繼續道“如今時值五月,青黃不接,或許可按你父的方法,聽其近諸縣者附籍,遠諸縣者設州縣以撫之,但是這百萬流民如何賑濟?去年數省大旱,稅賦便不足,再加上此次平叛,花費頗多,朝廷無力賑濟。”
張昭聞言不由心中暗怒,他聽明白了,這不就是上位者慣用的一刀切。
對於朝廷而言,
隻想將流民遣返,讓他們自己求活,對於項忠而言,他如今平叛功成,何曾不想早日歸京,免得陷在這泥潭裡。 張昭暫時按下心中的怒火,依舊誠懇道“大人平定此亂,可謂建立不世之功,將來必將青史留名。”
項忠聞言臉色稍緩。
張昭繼續說道“可若大人武斷的遣返流民,可想過後果如何?”
項忠聞言不由皺眉的看著張昭。
張昭不以為意繼續道“如今青黃不接,流民被遣返,一路奔波,能活到家鄉的又有幾人,到時路旁屍骨累累,朝中那些科道言官,他們可不會體諒大人的無奈,只會說大人舉措失當,造成流民死傷無算。”
項忠聞言臉色微變。
張昭見狀繼續道“我曾聽吳巡撫,講過如今朝中南北相爭,大人身為南人骨乾,若此事一起,必然引得北人群起攻之,到時大人又待如何?”
項忠聞言臉色早已陰雲密布,他沉吟良久方才道“你如今來見我,為我剖析局勢,想來有對策可教我?”
張昭聞言繼續道“昔年,永嘉南渡,漢人不堪受胡人之辱,紛紛南下,東晉朝廷見廬、松之民,流至荊州,乃僑置松滋縣於荊江之南;陝西雍州之民,流聚襄陽,乃僑置南雍州於襄西之側。”
“其後松滋縣遂隸於荊州,南雍遂並於襄陽,垂今千載,寧謐如故。此前代處置荊、襄流民者,甚得其道。”
張昭繼續道“所以家父請求在荊襄之地,仿東晉故事,僑置郡縣以安置流民之策實乃良策。”
“哎!”
項忠神色複雜的看著張昭道“你所言的確有理,但是解決這百萬流民吃飯問題乃是當下的關鍵所在,對此你有何想法?”
張昭見項忠的立場有所松動,不由心中暗喜,連忙道“我鄖縣之前招撫流民,便是采用以工代賑。”
“這荊襄之地,之所以如此吸引流民,便是因為其資源豐富,其土地肥沃易於開墾,而且藥材分布多而廣。”
張昭見項忠正細細聽著,便繼續道“我們鄖縣之前便是與湖廣大商號【普濟堂】合作以藥材換糧食。而且荊襄山區內有豐富的礦產資源,可招流民開礦,還可種植生漆、油桐、藍靛等經濟作物,以此得到的錢財換購糧食。”
項忠聽完,不由眼中精光一閃,連連頷首。
張昭見狀,不由對項忠道“我父的方略其實還很簡略,後來我有所補充,不知大人可願一聽。”
項忠看著張昭不由在心中暗自感歎道“此子年紀輕輕便有治世之才呀!”
於是項忠便笑著道“你盡管言來。”
張昭深吸口氣,便娓娓道來“本朝立國之初,太祖皇帝便命鄧愈以大兵剿除荊襄流賊,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
“但是百年以來,凡遇戰火天災,流民便紛紛聚集荊襄,以致為奸猾之徒所利用。”
“何故?”
“乃是因為荊襄,地連數省,川陵延蔓,環數千裡,山深地廣,易為屯聚。”
張昭說到此處誠懇道“所以學生以為,首先要有個官署,能脫離豫、鄂、陝、川四省,而專治荊襄一地。”
項忠聽到此處不由雙眼一亮吩咐身旁的項經道“取地圖來”
項經早已聽得目瞪口呆,如今見其父要地圖,忙不迭收斂心中思緒,取來荊襄地圖。
項忠將地圖懸在虎皮交椅後然後對張昭道“你細細道來。”
張昭便踱步立在地圖之前,侃侃而談道“依學生意,可設鄖陽撫治,其轄區包括鄂豫陝川交界處的荊州府、襄陽府、鄖陽府、南陽府、漢中府諸府。轄區內設立新府即鄖陽府作為撫治駐地。”
隨著張昭的手指,項忠的目光在地圖上不斷移動,最後項忠好奇問道“這新府鄖陽府立於何地?又為何以此命名?”
張昭笑道“鄖縣地方廣闊,迫近漢江,路通竹山、房縣、上津、洵陽、浙川等縣,正四通八達要地,應合展築城池,添設所衛,控制地方,撫安軍民。”
“所以學生以為不如就擴建鄖縣將其提升為府,而鄖縣位於漢水之北,遂取“水北為陽”之古意,以“鄖陽”為府名。”
項忠聞言不由似笑非笑的看了張昭一眼。
張昭自然知道項忠的意思,鄖縣設府,他爹張明遠必將水漲船高,憑借此次功勞,張明遠雖說不大可能由一個七品縣令升到四品知府,但是做個府衙的二把手,五品的同知還是有可能的。
雖然張昭有他的私心,但是項忠之所以沒有反對,也是因為鄖縣地理位置特殊,實在是新府的首選之地。
“還有嗎?”項忠見張昭在他面前意氣風發不由笑著問道。
張昭遲疑片刻後道“無論是鄖陽撫治還是新設鄖陽府,都是撫民之用,但是荊襄之地容易動亂,非武力不可鎮壓。”
“所以不若仿陝西行都司,山西行都司,福建行都司,四川行都司的例子,於鄖陽置湖廣行都司。”
“以荊州衛、荊州左衛、荊州右衛、瞿塘衛、襄陽衛、襄陽護衛、安陸衛和鄖陽衛此8個衛所隸屬於湖廣行都司。”
張昭說到此處不由興奮道“如此以來鄖陽撫治設立巡撫,新設的鄖陽府為撫治駐地,再加上一個湖廣行都司武力威懾,三位一體,定能讓荊襄之地長治久安。”
項忠聞言,不由撫掌讚道“妙哉!”
張昭不由心中暗道“不過是穿越者的先見之明罷了!”
但他臉上依舊有自得之色,畢竟他將挽救數十萬流民性命,並且提前六年讓荊襄撫治出現在歷史舞台之上,可謂功勞甚大。
項忠先是欣喜,隨即便在地圖前來回踱步,顯然依舊有所顧慮,遲疑不決。
張昭見狀,先是一愣,心想如此周全的設計,項忠不該再遲疑呀!
片刻後,張昭方恍然大悟,心中暗道“若按他的方略來,如此大的布置,朝廷必然遣重臣坐鎮,如今項忠就在荊襄之地,自然沒有比他更合適的。”
“可看他的心意,是想早日回到京師,畢竟那裡才是大明朝的中心之所在呀!”
張昭想到此處,不由暗急,連忙拱手道“項大人堪平此亂固然可喜,但是只是功在一時,可若大人能將鄖陽撫治的框架立起來,讓荊襄之地,再無動亂,此乃百代之利,一時之功與百代之利,孰輕孰重,還望大人深思。”
張昭說完便俯身一拜,久久不起。
項忠看著眼前的張昭,一時心緒激昂,上前一步將張昭扶起,笑道“連你一個小小秀才都能如此,我身為朝廷大員,如何能只顧己身,我意已決,定會上書朝廷,請設鄖陽撫治與湖廣行都司。”
張昭聞言大喜,隨即遲疑片刻道“關於這個新設的湖廣行都司,學生還有些想法。”
項忠聞言笑道“你但說無妨。”
張昭稱是,隨即繼續道“大人平叛前一直堅持征調永順土兵,便是察覺到如今地方衛所問題嚴重,擔心衛所士兵戰力不行,以至於延誤平叛。”
項忠皺眉道“你所言不錯,我到了襄陽後多方查探,方知地主豪強通過佔奪、轉佃、買賣、軍屯轉民田等方式侵佔軍屯。”
“而衛所之中軍士的生活來源就在軍屯被破壞的情況下被截斷,再加上本朝的軍戶是世襲製,沒有生活來源就意味著軍士將世代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這樣就導致了衛所中軍人大量逃亡。那些留下的也疏於操練,戰力堪憂。”
張昭聞言頷首不及,隨即說道“所以學生想不若趁著行都司新立,一切都可重來。‘’
‘’鑒於衛所歷經百年變化,世襲官軍或數量不足,或職責不明,可采取從世襲武官中以軍政考選的方式,明確武官的責任,以營兵製編制,各司其職,定期考核。‘’
‘’若此舉效果良好,便可推廣開來,以後明確了兵源以衛所為主,戍守則以營兵製編組。”
項忠雖然是文官出身,但是他在成化四年便領兵平定陝西開城土官滿俊之亂,是如今朝中公認的知兵之人。
此時聽了張昭的話,不由神情激動,他之前便苦於衛所製的敗壞,只是沒有良法,如今從張昭這裡得到了解決此軍中頑疾的希望,讓他如何不喜?
“哎!”
項忠看著眼前依舊略顯稚氣的十五歲少年郎,不由感歎道“你好好努力,希望你今年的秋闈能夠中舉,明年我在京師等你。”
張昭聞言趕緊應是。
項忠隨即沉吟片刻問道“你如今可有表字?”
張昭聞言搖了搖頭道“學生未加冠,還未有表字。”
項忠聞言微微頷首,隨即道“你雖年少,但是少年老成,你若願意,我為你取個表字如何?”
張昭聞言大喜,因為這個表字很重要,非長輩或者師長不可取,如今項忠提議給他取表字,顯然是十分看重他,以後輩子侄待他,能得眼前的朝中大佬青睞,張昭自然高興。
“請大人賜字?”張昭趕緊拱手一禮道。
項忠見張昭應允也很高興,隨即撫須道“《詩經·小雅·鹿鳴》有言:’我有嘉賓,德音孔昭。’昭者明也。‘’
‘’如今你雖然只是個秀才,但是為了那些流民,你依舊不顧得罪我的風險前來,心地純善,可謂德行,是故我給你取的表字便是’德明‘。望你日後科舉入仕,能謹記今日為民請命之勇氣,不忘初心,為國為民。’”
張昭聞言不由低聲喃喃道“張昭,張德明......”
隨即張昭俯身一禮,誠懇道“多謝大人賜字,學生定然謹記大人今日之言。”
“甚好!”項忠聞言撫掌而笑。
張昭隨即期盼說道“不知督師現在可下令停止遣返流民?”
項忠聞言失笑道“你倒是個急性子,我準你便是。”
張昭聞言大喜,拱手一禮,便轉身離開了中軍大帳。
項忠待張昭走後,依舊看著帳簾發呆,其子項經不由小心問道“父親以為此子如何?”
項忠聞言這才收回目光,笑道“此子不凡,乃王佐之才,治政,治軍皆有方略,若其科舉順遂,日後必能入閣,乃至首輔也未嘗不可。”
項經聞言大驚失色,只是望著帳簾久久無言。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另一邊,張昭離開了督師行轅,一掃來時的怒氣,渾身輕快。
待他來到鄖縣城北,見衙役驅趕流民如故,一路上不肯上路的流民,哭喊求饒,聞者戚戚然。
張昭不由大怒,吩咐身邊人道“速速傳達督師令,暫停遣返流民,好生安置。”
隨著命令傳達開來,流民紛紛跪地,叩拜不已。
張昭眼見如此,不由回想起,自己初次出城去接應流民,那時流民拖家帶口而來,給張昭這個穿越者帶來了莫大的衝擊,那時他才深刻的體會到,他如今生在大明朝。
從去年十月至今不過七月有余,張昭仿佛脫胎換骨一般,他望著那叩拜的流民低聲喃喃道:
“既然來到這個世界,自當留下些屬於我的印記,這大明朝立國百年,頑疾滿身,朝中成化帝身居九重,一意求長生,萬貴妃寵冠后宮,汪太監即將崛起,時不我待,我當早日科舉入仕,以應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