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電影緩緩開幕。
猝不及防的下雨,優雅的旗袍,昏燈以及悠揚的老唱腔,還有老上海的吳儂軟語,典型的小資情調的文藝片。
是蘇岑之間在崔老師的意識空間裡看過的《花樣年華》,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他答應和夏夢一起看,倒也不是因為喜歡看這部電影,只是想借電影這扇窗,了解一下人類往昔文明的繁榮。
夏夢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模仿著那些依偎在一起的中年夫妻,把頭依在蘇岑肩上。
周圍有人調笑,說這倆孩子在搞對象,她倒也不惱,只是有些臉紅。
而蘇岑對感情是有些遲鈍的,典型的木魚腦袋。
夏夢對他的好,他記在心上,卻從未溢於言表。
或者說,是習慣了保持緘默。
“系我,雨果有多亞張船費,雷會唔會同我亞剋走啊。”
(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啊。)
夏夢聽著莫名有些感傷的台詞,咀嚼蘋果的動作慢了下來,看向一旁的蘇岑。
“你覺得,她會嗎?”
“不會。”
蘇岑緩緩搖頭。
“為什麽?”
“有些問題注定是得不到回應的,沉默就已經給出了最好的回答。”
“比如呢?”
夏夢繼續問道。
蘇岑不說話了。
夏夢頓時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息影后,在外遊蕩的人紛紛散去。
蘇岑揮手同林汶告別,林汶也遠遠地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隊伍裡,跟著老崔朝著鎮上的旅館走去。
“你們倆關系還挺好的。”
那個頭上長著貓耳,名為阿蘭的女孩有些好奇。
“嗯,他好像,和其他人不一樣。”
林汶覺得蘇岑是個有些奇怪的人,但他分給他的蘋果,真的很好吃。
夏夢挽著蘇岑的胳膊,一直走到了某個十字路口的分叉口,這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我要回家了,小岑。”
夏夢看著他的眼睛,欲言又止。
“怎麽了?”
一陣微風經過,撩起了她純白的裙擺。
少女撩了撩耳鬢的幾綹發絲,月光照耀下,俏麗的面容分外美麗。
“今天晚上,有沒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的?”
蘇岑想了想,很老實地道:“蘋果很好吃,謝謝。”
夏夢愣了愣,然後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
真是個呆子啊……
類似於“今晚的月色很美,你也是”這樣的話,絕不會出自他之口。
“那,我明天再給你帶蘋果。”
看著那張精致卻又呆板得有些像是人偶的臉,夏夢臉上的笑意更甚,伸手理了理他鬢間的頭髮。
蘇岑不說話了,因為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萇鬼的聲音還在耳畔繚繞。
沉默了半晌,夏夢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小岑,你爸爸媽媽不在了。一個人生活,很難吧?”
“還好。”
蘇岑淡淡地道,就算自己過得很慘,他也會說還好的。
“我爸爸讓我問下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家裡人都挺喜歡你的。”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等明天過後,再說吧。”
“為什麽一定要等到明天?”
蘇岑沒有說話,夏夢一直期待著他的回答。
臨走之際,蘇岑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了,但並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如果在背後聽到了我喊你的名字,千萬不要回頭。”
“咦?”
夏夢覺得他有些奇怪。
“在外面逗留太久,容易碰到不乾淨的東西,快點回家吧。”
“嗯,我明白了。”
夏夢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就此作別,走了很遠一段路之後,蘇岑驀然回首,那女孩還站在原地看著他。
“如果還有明天就好了……”
他低聲說著,回過頭繼續往前。
夏夢不說話,只是溫柔地注視著他。
直到那少年的背影漸漸被黑暗吞沒,再也看不到了,她才轉身,走向了與他相反的方向。
她一個人走的時候,步子很慢,很優雅,很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與蘇岑在一起走時,那活潑跳脫的樣子全然不同。
坍塌的廢墟下,有白色的花朵默默綻放。
夏夢是很美的,就像盛開在荒草萋萋的流年裡,純白無瑕的花。
但蘇岑是個不善言語的人,總喜歡把話藏在心裡,即便說出口,也總是詞不達意。
沿著崎嶇不平的山道回到棚戶區,蘇岑偶爾能見到蓬頭垢面的婦人外出去倒痰盂,拾荒的老大爺蹬著嘎吱作響的舊三輪。
蘇岑回到巷子,鑽進破舊的筒子樓裡。
樓道很黑,年久失修沒有燈,牆壁被記號筆和廣告塗抹得面無全非。
拿出鑰匙開了門,蘇岑一言不發地朝著裡屋走去,在床上靜做了一會兒。
九月還沒有回來,昨晚電路壞掉了,沒有修,蘇岑就這樣在黑暗中靜默,意猶未盡地想起了鍾丘。
鍾丘雖然嚴厲,但是個很愛笑的人,在這亂世之中,能讓人笑的事不多。
但父親的熱情好像永遠也不會透支,永遠對生活充滿希望。
江東常對鍾丘說:“在這個黑暗的世界,父親一定要成為孩子的光。”
然後,鍾丘就成了蘇岑的光。
可有時候,蘇岑半夜醒來去上廁所,經過客廳時,總能在暮色中看見煙頭燃燒的火光,還有淺淺淡淡的煙霧。
父親總是背對著他,在夜裡靜坐,黑暗中只有一點黯淡的火光亮著。
那個滾燙如烈日的人,他的火光也會有落寂的時候。
父親雖然愛笑,卻並不快樂。
從那時候起,蘇岑就知道,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很孤獨。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孤獨,卻無論無何也逃離不了孤獨的宿命。
良久, 蘇岑摸索著,起身走到了兩張黑白照片面前,上了兩根香,躬身拜了三次,然後從床底摸出了那把古舊的獵刀。
這把刀是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在世上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關上門,走出冗長的巷子,蘇岑最後回過頭看了那棟房子一眼,然後朝著荒野上走去。
這個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回不來了。
夜裡沒有星光,烏雲黑壓壓的一片,暴風雨要來了。
與其讓那份恐懼成為心裡的陰霾,伴隨自己一生,還不如持刀去斬斷恐懼的源頭。
蘇岑不想再等,不想寄期望於其他人。
他不會忘記昨夜有多麽漫長。
那份提心吊膽,他不想再經歷一夜。
更何況,它還盯上了夏夢。
萇鬼已經奪走了他的爸爸媽媽,他絕不會再讓它奪走夢夢。
蘇岑拿著獵刀,割開沿途齊人高的蕨類植物,在一片廢土上行走。
刀柄上的黑色鯊魚皮革在掌心摩挲,凹凸狀的網狀紋傳遞著讓他心安的質感。
皮靴深深淺淺地踏在松軟的火山灰裡,肺葉間滿是粉塵和硫磺的味道。
夜色之下,一座廢棄的工廠若隱若現,高大的煙囪只剩下了半截。
那是災變前,人類工業文明留下的痕跡。
蘇岑腳步頓了頓,隱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小腿抑製不住顫栗起來。
風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正在呼喚他的名字。
理智告訴他,不要去追溯聲音的源頭,但他還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