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閃耀,英雄的宿命如歷史的回聲一般在交叉重疊。
等眾人隨著白君言撤離,獨獨少了一人。
左小微又數了一遍隊伍中的人數:“照世明鏡呢?”
多摩羅雙掌合十:“他與我說,他感到機緣。他剛才去尋找機緣了。”
幾個年輕人眼中不無豔羨,只是不明白,為何機緣竟能砸到照世明鏡這和尚頭上。
只是這家夥剛才一直都不說,難不成怕自己這些人同他搶機緣不成?眾人心頭升起幾分不快。
“大師,我能問是何種機緣嗎?”王小藝問道。
“既然是和尚,自然是與佛法有關。”多摩羅說道。
眾人聽他此言,皆是不信,心想這幽冥之地何來佛法。那白君言聽到多摩羅的話,停下身形說道:“聽聞在背陰山下一處鄙陋室內,有僧人打算以佛法重開輪回,不知是否和你師弟機緣有關?”
多摩羅點頭:“想必是了。”
眾人聽到白君言談及僧人,頓時奇道:“是哪裡來的僧人,竟妄想以一己之力重開輪回?”在眾人想來,這重開輪回之事,聯合四境之力都未曾成行,那僧人舉動,雖然可敬,但無疑是螳臂當車,小覷此事之難了。
“據說是坐化到此的一代高僧,來到此處已經不知多少年了,似乎叫做——”
“釋道安。”多摩羅目露慈悲,眼神中卻有幾分說不出的悲傷。
“你知道?”眾人驚訝。
“諸位可知,是誰向我們傳遞了幽冥六道輪回不通的消息?”多摩羅說道。
“不是釋道梵天葉傾城嗎?”左小微親歷此事,自是知曉葉傾城在中間出力。
“非也。”多摩羅搖頭:“是釋道安。”
“哦?”眾人不解:“為何我們此前從未聽過此人聲名?”
“因為他早在三千年前便坐化了。”多摩羅說道。多摩羅於是將釋道安過去種種一一向眾人解釋,並告知葉傾城幽冥輪回不通之事。
“不對吧?既然是三千年前的高僧,為何會出現在幽冥?你佛家弟子死後不應該去往西方佛國淨土嗎?而且,這消息的時間也對不上啊。”輪回不通,應該是近些年的事,這釋道安既然三千年前便坐化了,為何又能重返人間?這與理不合。
“先說第一個問題,釋道安的修行法門,據我所知和其他人不同,修道乃是地藏一脈。”
“地藏?”眾人皆是道子,對於佛門了解不多,於是靜等多摩羅解釋。多摩羅雖然好色,可在佛家經典解讀上卻是大師,於是為眾人解惑:
“釋迦既滅、彌勒未生之前,地藏王自誓必盡度六道眾生,拯救諸苦,始願成佛。他有一語‘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讓我佛門弟子敬佩。”
“而釋道安便是受到了地藏王的傳承,所以才能穿行幽冥和現世?”左小微明言道。
“若說穿行生死兩界,其實並不準確。釋道安在人間已死,這是確鑿無誤的事情。他只是在一些法器上留下了自己的‘意念’,能夠通過這些意念讓自己意識達至人間。”多摩羅說道。
“那麽你的意思是,釋道安在幽冥,已經修煉了三千年?”左小微心念一動,這死後若是也能修煉,只要能借機還陽,不失為一種法門。
畢竟修煉者壽元有限,至多不過數百載。而若能在死後修煉,這等同於平白多了上千年的壽元。
學道,說白就是一個竊。
竊天之有余,補自身之不足。
“他沒有。”白君言卻插話道:“這三千年,他非但沒有修煉,反而一直損耗自身修為,度化落拓孤魂。”眾人聽聞此語,心中又多了幾分尊崇。這樣的人,世間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王小藝此刻心態卻有些羨慕:“看來我們無緣得見如此聖僧了。”
……
照世明鏡手持【十方俱滅】,來到背陰山下。
說來也巧。在度滅異獸之後,照世明鏡手中佛兵變得滾熱發燙。照世明鏡仔細探查,這【十方俱滅】竟是清晰的向他表達出一個意念:有人想見你。
“有人想見我?”照世明鏡不明白,在這裡誰會想見他。
他將此事跟多摩羅悄然說了。
多摩羅沉吟一下,笑道:“既然他想見你,你就去見便是了。”
“師兄知道他是誰?”
“知道。”
“那就有勞師兄多費些口舌了。”
“師弟……”
“怎麽了?”
“一切小心。”
“明白。”
於是照世明鏡便依照十方俱滅的指引,來到這處簡陋之室。
說是陋室,卻更像一處道場。谷虛梵地籟,境寂散天香。談經香漫座,語籙客當窗。樓台突兀門迎瘴,石磐虛徐余韻長。
一扇扇小窗子,費力的從石縫裡探出來,發著佛光。
照世明鏡將十方俱滅插在身後,說道:“晚輩照世明鏡前來拜見前輩。”
“來。”屋內聲音卻是細不可聞。
照世明鏡推開這處小道場門扉,卻見一具白骨正盤坐在中央,突兀出現在他的眼前。
“!!!”照世明鏡被眼前景象嚇了一大跳。
那具白骨一笑:“不用意外,你本覺得我應該是何種樣子?”
照世明鏡收拾心神,說道:“只是未想到前輩竟已如風中殘燭。”佛家有白骨觀一說,蓋觀想死屍之筋斷骨離,形骸分散,白骨狼藉不淨之狀,藉以知無常而除卻貪欲執著之念。“以從不淨白骨微塵歸於虛空,空色二無,成無學道。”只是照世明鏡未想到這釋道安竟是將自身化為枯骨,生命元力早已經消失殆盡。
白骨釋道安微微點頭,“果是孺子可教。我喊你前來,你可知為何?”
照世明鏡搖頭:“不知。”
“知是不知?”白骨未放過照世明鏡。
“此前只有幾分猜測,算不得數。”
“不妨說來聽聽。”
“我猜想前輩找我前來,是要說話。”
“什麽話?”
“要跟我說的話。”
這兩人分明說的是廢話,但實際卻是處處機鋒。
照世明鏡其實心中早存了幾分念想,便是這釋道安為何突然以十方俱滅作為征兆,必是有不得不說的話,且此話不能入他人之耳。也就是所謂的機緣一說。
但釋道安當面問起,自己卻不能直白說出,因為前輩你快死了,所以我來看看你還剩下什麽寶貝我能打包帶走這樣的話。
而釋道安讓他說,其實也是一種考校。
畢竟世上不乏聰明人。但有的聰明勁太過,只會讓人生厭。
“你可願意繼承我地藏一門?”釋道安問道。
“前輩,我是輔天一脈,怕是不能脫離師門……”照世明鏡並非不懂風情,而是自己因為貪圖對方寶物就改換門庭,這是大忌。自己雖然想得到點什麽,但總也有自己的底線所在。
“你那個道士朋友,就比你識趣的多。”
“你是說秦小贏?”照世明鏡一愣,心中卻更是不信。要知道昆侖也不是好相與的。要是知道他敢遁入空門,早提著砍刀上門了,“當禿驢徒弟就別怪我砍你好幾刀!”這種事,昆侖的人真乾得出來。
“不錯。”釋道安點頭。
“他學了我的‘金剛’法門,如今也已經是我的不記名弟子了。”
“不可能吧?”照世明鏡一臉不信。自己這兄弟自己最是清楚,為了佔你的便宜就改口叫你師父?這種蠢事秦小贏做不出來。想必是他肯定是耍了什麽花招,讓你教了他。聯想到此前秦小贏再次破境的異常,想來跟這釋道安脫不了乾系。
“怎麽,不信?”白骨說起謊來,卻一點都不用臉紅。畢竟他都沒臉了。
“信。”照世明鏡不好直說,只能留給對方幾分薄面。
“我都不信,你連骷髏說的鬼話都信?”釋道安調皮道。
“……”照世明鏡無語,大師,你這樣做很容易沒朋友的。
“是不是奇怪我為何突然要見你。”
“對。”如果是為了傳承一說,為何此前不著急,反而要等到現在才著急?這不符合常理。照世明鏡確實有疑惑,並且從進門到現在,一直防備著對方對自己做些什麽。
比如,奪舍。
對方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高僧。但誰也不敢保證這高僧現在是正是邪,還是想欺負他這個小和尚境界尚低,通過奪舍維系自己壽元。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用想多了,我找你來,僅僅是因為你長得比多摩羅好看些。”
“?”這是什麽怪理由?
“怎麽,我挑選繼承人,當然要找門面擔當啊。找多摩羅那種樣子的,真是氣也被他氣死了。”
照世明鏡看著白骨骷髏如此說,隻覺得有些荒誕古怪,臉上表情更是忍不住詫異。
“怎麽,我說的不對?”白骨反問。
“前輩,我有一事不解,佛門常言,人體便如‘臭皮囊’,這個皮囊好看與否,和修道證佛有什麽妨礙嗎?”
“自然有。”釋道安有些生氣:“若是太難看了,變成骷髏也是難看的骷髏!”
“這……”照世明鏡苦笑不已,這前輩的性格委實有些捉摸不透。
“行了,不用對我太過防備。你不願改換門庭,我也理解。不過……我錯過了一個秦小贏,可不想再錯過一個小明鏡。”
“前輩,你什麽意思?”照世明鏡一聽此語,總覺得哪裡不對。
“我意思就是,反正我要教你,你個人的意願,對我來說沒那麽重要。”
“不,很重要,我不喜歡被動。”照世明鏡忙道。
“不,重,要。”白骨詭異的露出笑來。
照世明鏡隻覺得自己全身如同被鬼附身一樣,竟是一動也不能動,嘴裡也叫不出聲。
“不好,他真要奪舍!”照世明鏡默念佛門真經,守住心神。
一股精純佛元突然衝入身體,腦海更是越來越熱,霎時頭昏腦漲,再也記不得自己念的經文內容。那佛元由頭部一路衝入四肢,照世明鏡大叫一聲, 暈了過去。他隻覺自己全身輕飄飄的,一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一時潛入碧海深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
等他醒來時,那具骷髏卻已只剩下半截身軀。
“你……”照世明鏡精神從未如此好過。
“明鏡,地藏一脈,便托付給你了。”說完,白骨身上霞光萬丈,竟是要從這道場離開。
“你要去哪?”
“我心願已了,剩下的邊只有一件事:以我自身,重塑六道!”
聞言,照世明鏡大驚,“怎麽可能?”若是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六道輪回,這和尚要有多厲害才行。
“知易行難,修行地藏一脈,便要立下宏願。如今幽冥眾生有苦難,我豈可袖手旁觀。以前不死,是因為有東西要守護。現在去死,是因為意志已經傳承。”
【一切源自青春陽光的美好也都有消逝的一天】
【無可違抗的,或因運數不濟,或因自然變遷】
“人的精神,永不褪色。”以釋道安為中心,六道小小的通道瞬間打開,吸引著背陰山此地無數無處可歸的亡魂向這裡走來。
他已經無數次這樣做,耗費自己的精純心力,所以他才會變成白骨的模樣?
釋道安身形漸漸變得透明。
“那麽,你願意叫我一聲師父嗎?”
那一刻,照世明鏡理解了眼前高僧的心境。
他垂下頭,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眼角的沙,輕喊了一句:“師父。”
“乖徒弟,我釋道安,不再孤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