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杭二字,著實嚇了朱棣一大跳。
朱棣狐疑道:“哪裡的蘇杭?”
這句話出口,朱棣自覺得這句話有些沒有水平,實是自己草率了。
不過朱棣所言,確實說出了朱棣的心聲。
“自是我大明之蘇杭。”楊士奇澹定地道:“當然,應天府和太平府是遠遠不如的,隻可以與蘇州府亦或者杭州府相比。”
他一副很謙虛的樣子。
可這話說出來,依舊還是讓朱棣與群臣嚇了一跳。
要知道,在十幾年前,若是沒有太平府這個怪胎,這蘇杭乃是天下最富庶的區域之一。
此地每年征收的稅賦,所得的錢糧,還有商業的繁茂,都是屈指可數的。
朱棣心裡驚訝極了,沉吟一會兒,便道:“蘇杭?這倒稀罕,這新洲如此蠻荒之地,區區十數年,如何可比蘇杭?”
“每年的稅賦,尤其是銀稅。”楊士奇道:“據臣所知,現今蘇州每年銀稅六七十萬兩,而新洲如今,已至一百三十七萬兩。”
此言一出,倒是讓所有人沒有想到。
楊士奇接著道:“新洲現今有船塢七座,每年可造船一百四十余艘,除此之外,圍繞這造船,又建了大港,還有各種作坊,尤其是煉鋼的作坊,在新洲,臣帶人發掘了大量的鐵礦,這新洲的鐵礦,質地尤其之好,品相比之大明的鐵礦,好上不少。”
“除此之外,這新洲的煤炭,亦是遍布,借助這廉價的煤炭與鐵礦,生產鋼鐵,可與西洋諸國貿易,還可借此機會,招攬大量的人力。”
楊士奇頓了頓,繼續道:“新洲的情況,比之其他諸藩國,要特殊一些,此地並不曾有大量的土人,卻是礦產豐富,且這礦產,尤其容易掘取,同樣千斤的煤和鐵,若是在大明掘取,可能需要動用三個人工,可在新洲,可能只需一個人工了。”
“臣以為,治理一地,在於發掘此地的長處,分析出它的短處,而後揚長避短,是以在十年前,臣便定下了重鋼鐵,重工商之策。”
朱棣細細聽著,不由驚奇地道:“千斤的煤鐵所費人力竟是如此稀少?”
楊士奇便回答道:“是的。一方面,是此地礦脈豐富,而且因為千萬年來,都是不毛之地,所以這裡的礦產,幾乎無人采掘,也正因如此,這與大明不同,大明山脈連綿,許多的礦產都在深山之中,要采掘費時費力。”
“何況……千百年來,歷朝歷代對淺層容易采掘的礦產,大多都已采掘乾淨。因而,想要繼續采掘,就不得不繼續采用耗時費力的辦法,深挖礦井,這其中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不可想象的。”
“可新洲的許多礦產,甚至無需礦井,都在淺層,自然成本低了許多。”
朱棣點頭。
楊士奇則是繼續道:“於是這就成了新洲的長處,既然有了長處,那麽就要利用這個長處,新洲畢竟距離西洋諸藩國不遠,新洲建立港口,輸送出大量的鋼鐵,而采買許多西洋的特產,以供軍民所需,就足以讓軍民們富足了。”
“長史府從煤鐵中獲利之後,接下來要做的,一方面是重金招攬軍民百姓遷居於新洲。另一方面,便是修建港口、鐵路和道路,建設灌既水利,陛下,單憑煤鐵是不能長久的,何況過於單一,也必然容易陷入窘迫的境地。因而……臣大舉興建港口、水利、道路,其本質……就是盤活整個新洲的工商。如此一來,不但煤鐵的運輸,更為便利。這新洲的土地廣袤,又可促進畜牧,更可開拓出萬頃良田。”
“有了畜牧,便可產羊毛,而羊毛又可促成紡織,有了足夠的糧食,又有畜牧所帶來的大量肉食,再加上交通的便利,有了煤鐵和作坊、港口所帶來的大量收入,更可使軍民百姓足夠富足。”
朱棣細細聽著,心裡覺得這楊士奇有意思極了。
這楊士奇說起話來,真是一套一套的,不過細細咀嚼,又覺得很有章法。
只見楊士奇接著道:“臣親自教人查過,在這新洲,每戶人家,每年所食之肉,可至五十斤之數,米面五百斤,其他蔬果亦有不少。”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了,一個個張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睛。
每年竟能吃五十斤肉?這是什麽概念?
至少在大明,這就算是小士紳也無法理解的。一般的貧窮百姓,甚至一年都不一定吃上一口肉。
作為皇帝的朱棣,對百姓的溫飽最是關心,聽到楊士奇這些話,不由得動容道:“是嗎,有這樣多?”
楊士奇從容地微笑著道:“新洲的土地廣袤,開墾的土地也多,而且適合農耕的土地,在加大了水利灌既之後,也是不少。且還有大量的草場,草場可以放牛羊,農耕的土地……亦可耕種。且因為耕地實在太多,絕大多數的農戶,擁有的土地竟有數百畝之巨。”
數百畝?
楊榮下意識地詢問:“數百畝?這富裕的農戶所有嗎?”
楊士奇卻是語出驚人地道:“這是比較貧窮的農戶……”
“……”
於是大家又震驚地張大了眼睛。
楊士奇這句話,當真給人巨大的震撼。
楊士奇甚至道:“因為土地太多,以至於……連朝廷流放的罪囚,新洲這邊,也給予他們數百畝土地進行安置。他們並不精耕細作,卻大多養了牛馬,耕種多用畜力,畝產量可能並不高,畢竟……人力不足,也沒心思似中原和江南這般,十幾畝地反覆的擺弄,可種出來的糧食,卻是遠遠高於每戶所需。因而,各戶都多養牛馬和雞鴨,就是教這些牲口和家禽,將這些多余的糧食吃掉。”
“……”
不得不說,這新洲,若是真如楊士奇所言,那就真的是天堂模式了。
幾乎沒有土地的矛盾,人人都可擁有數百畝土地,人力卻是稀缺,礦產一挖就有,土地播種便等著收獲,也懶得瞎折騰,大量的草場,可用來放牧。
這豈不是,隨隨便便一個民戶,竟可比得上大明中等以上的士紳和地主?
這種認知帶來的衝擊,當然是極大的。
在眾人的震驚中,楊士奇卻微笑道:“當然,以上乃是新洲的長處,這些長處,若不發揮出來,卻是無用的。就如煤鐵,若是不能自己鍛煉鋼鐵機械,那麽再多的煤鐵有何用?大量的羊毛紡織之後,倘若沒有港口運輸,又如何能生利?還有大量的土地,若是不建設水利,不修建道路和橋梁,只怕……也不過是不毛之地而已。”
“可是有了這些,就可吸引人口了,長史府這邊,為了招攬人口,拿出了一大筆金銀,或是高價招攬雇工,將其安置,或是接收罪囚,即便是罪囚,亦教他們有遮風避雨的所在,可以衣食無憂。如此一來,就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了。”
“這十年來,新洲努力招攬來的人口,有十三萬戶,七十九萬口人,再加上新增的孩童,亦增長了十七萬。有了人,就可開墾更多的土地,可以挖掘更多的礦產。”
眾人聽著,怦然心動。
有人不禁苦笑,在大明,大家為了土地兼並的事打生打死,這倒好,人家新洲那邊,唯恐沒有人口來墾荒和兼並土地。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這樣算下來,新洲竟已有了百萬人口,這個數目,確實已不在一個府城之下了。
雖不及蘇杭,可若是有這麽多的礦產和耕地,還有大量的草場,更可通過港口吞吐貨物,說是可比蘇杭,就顯然絕不是誇耀。
朱棣點著頭,感慨地道:“嗯……這樣算來,也屬政績卓然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楊士奇竟道:“長史府所轄,何止於此!陛下,其實治理之道,在於變通,需因時製宜,也需因地製宜,就如新洲的軍事,因在這新洲,並無太大的外患,當地土人,亦是稀少,是以,新洲並不常設衛所,而是建立幾路巡檢司,命其維護治安即可,可又因為新洲乃一處大島,卻急需有一支水師,才可打擊附近海寇,確保新洲與西洋、大明的航線往來。”
“臣在新洲,設水師,招攬人員,造新船,如今,新洲水師,有大小艦船七十余艘,水師之內,也設水師學堂,教授水戰之法,這新洲的艦船,貴精不貴多,此番臣所乘之船,便有一萬兩千料,新近下水,既有風帆作為動力,若是戰時,船中又裝載一處蒸汽機所用的螺旋槳,其航速可以借此倍增,如此巨船,乃水師旗艦,可裝載九千料的貨物和補給,可謂天下第一艦。”
】
朱棣聽罷,微微皺眉。
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福船,規模大抵在六千料上下,這已是下西洋水師最大的規模的艦船了。
當然,朱棣所不知的是,就在此時的威尼斯,已經出現了四千五百料的巨艦,新洲這邊,倒是闊綽,居然直接上馬了更狠的。
只是朱棣畢竟不懂艦船,其實對此所知不多。
只是覺得這楊士奇身為長史,倒是對新洲的事務,可謂是事無巨細,都了如指掌。
不得不說,這樣的人,放在哪裡,都是一個人才。
朱棣對楊士奇滿意極了,雖說他如今歲數大了,可求知欲還是很強的,於是道:“建這樣的艦船,有什麽用?”
楊士奇笑了笑道:“這樣的艦船,花費了新洲十九萬兩紋銀,這花費可謂是巨大,可帳,卻不能隻這樣的算。”
朱棣眼中帶著明顯的好奇,他抿唇不語,一副認真等著傾聽的樣子。
於是楊士奇繼續侃侃而談道:“朝廷最大的弊病,就在於隻重眼前之利,臣當初在翰林,見朝廷尤其是戶部的文牘,大多弊病在於此。須知錢糧的花用的開支,除了盡力的不虧空之外,也需有自己的考量。譬如這新洲的艦船,軍艦的花費,確實是巨大,可建造這樣的艦船,卻可大大提升水師戰力,使新洲確保安全無虞。”
“另一方面,卻是可以借助督造這樣的巨艦,培養大量的匠人,除了一群技藝精湛的船匠之外,還因為建造的乃是前人所未有之船,又使造船的船塢,采用了當今天下最緊要的一些新技藝,如此以來,新洲造船的工藝和設計,便遠遠超出了其他地方,不但有了更多的人才,其他的民用船塢,也可慢慢的隨之精進,對新洲的航運,也有大大的好處,此所謂一舉三得,表面上花的乃是十九萬兩,可實際上,收取的隱形好處,只怕價值不在百萬之數。”
“是以,臣制定每年的開支時,分了兩筆帳,其一為明帳,其二為暗帳,明帳的開支只要不出大的虧空,那麽就要考慮暗帳的長遠收益了,新洲本是不毛之地,且距離大明十萬八千裡,如此貧瘠之地,想要求生,就需步步為營,不斷的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法,若只顧眼前的收支,便永遠淪為不毛之地了。因而,這長史府所轄之錢糧、治安、水利、路橋、教育、流民安置、港口、工商、畜牧、訴訟,以上種種,都要使其相輔相成。”
朱棣聽罷,不斷地頷首,再也不吝於誇讚道:“卿之所言,倒是教人耳目一新。”
楊士奇則很是實在地道:“不是臣令陛下耳目一新,而是新洲的情形與中原不同,所以才采用了不同的方略,新洲這一套,若是放在大明,可能就行不通了。”
楊士奇實話實說,朱棣卻也不失望,甚至心悅誠服地道:“能治理蠻荒之地,且有此成效,這樣獨擋一面的人才,實在難得。”
張安世笑了笑道:“陛下,其實楊公所言,確實輕巧,可真要做,這新洲百萬人口,各種繁雜的事務,從軍政到民政,再到提拔人才,更是難上加難!”
“陛下,這楊公……之所以有此手腕,除了他本身就聰明絕頂,如若不然,飽讀詩書,否則又怎麽可能成為翰林呢。這其二,就是他在新洲進行了歷練。新洲那地方,說好聽一些,叫做天府之國,得天獨厚。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卻是蠻荒之地,開拓哪裡容易呢?”
他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接著道:“陛下……臣聽說,宰相起於州郡,猛將發於卒伍,唯有像楊公這樣起於州郡之人,經過歷練之後,才可造福天下啊。”
此言一出,卻猶如突然降下了一道驚雷。
殿中死一般的寂靜。
而這時候,朱棣則猛地虎軀一震。
因為他意識到,張安世好像一下子點中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傻子都知道,宰相起於州郡的道理。
可是宰相起於州郡的負面影響也極大。
他們在成為封疆大吏的過程中,本身就有大量的門生故吏,提拔了許多的人才,隨著宰相的水漲船高,他的班底越來越強大,也有大量當初跟隨他的人紛紛佔據顯要。
這也是為何,當初胡惟庸可以囂張跋扈的資本,甚至敢於和太祖高皇帝對著乾的本錢。
畢竟,這滿朝的大臣,甚至下頭的州府官員,這麽多人都是胡惟庸的班底,是他一手提拔而起。那你猜,這些人聽誰的?
人家可是做了胡惟庸幾十年的心腹,總不可能聽你朱元章的吧?
這也是歷朝歷代,皇權與相權之所以產生矛盾的根源。
可真正論起來,這天下,還真需要這些封疆大吏。
一步步從州郡之中上升的人才更有治理天下的能力,靠著一群翰林,進入文淵閣,就協助皇帝治理天下,最終的結果就是,朝廷的許多政令,都變成了想當然,沒這個能力。
張安世卻是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張安世的言外之意是,陛下,你看這長史怎麽樣?
這個長史,久在海外,而且海外的矛盾更激烈,更加磨礪人的能力。
新洲還好,若是在西洋,那就更糟糕了,除了發展和糧草,還需成日琢磨調度和軍事,這樣的人,磨礪個十年八年,但凡能在藩國中有政績的,一個個有一個算一個,才能都不會在楊士奇之下。
更妙的是,他在長史的位置上,卻是與大明的官吏根本沒有多少瓜葛的。即便召入朝中,他也沒有根基,哪怕是朝廷授予大學士的權責,也不會擔心像胡惟庸一樣。
這等於是利用這種方式,直接將宰相起於州郡的弊病給解決了。
朱棣眸光微亮,他驟然之間,明白了張安世所謂的活章程是什麽意思了。
這家夥……還真是另辟奇徑啊!
可朱棣隨即卻又陷入了深思,很多時候,有了一個好的想法,就很容易產生啟發。
雖然張安世的這個提議,有一些草率,還需得有一整套的方法,來保障這等掄才的路徑,可有了啟發,許多念頭,也就能慢慢地通達起來。
只是……這一次輪到百官們懵逼了。
張安世這真是……缺大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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