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八戒的問題難倒了南志賢,表面上這個問題很好回答,但實則很難回答,因為眼前這位半豬半人的朋友,顯然有著不輸於人類的自尊心,甚至自尊遠甚於人類,而對他如何認知自己身份這件事,南志賢是無從得知的。
但既然他能大口大口吃豬肉,那顯然應該是把自己當人的吧?
「你覺得我是人?還是屍體?」南志賢用一個問題回答了對方。
這和對方是豬是人的提問,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以外形和肉身作為判斷標準,那南志賢自己就是一具屍體,而豬八戒則是一頭豬,兩者都不是人。
但如果以智慧和行為作為判斷標準,那不管他自己,還是豬八戒,他們都是人。
你怎麽看待我,我就怎麽看待你。
用這個反問作為回答,絕對不會冒犯到對方。
果然,豬八戒聞言哼哧哼哧大笑起來。
半晌,他停下發笑,開口道:「當一頭豬,其實蠻開心的,吃了睡睡了吃,只有最後被綁了蹄子,主人磨刀時才開始害怕,但也就這麽一會功夫,很快,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們吃的沒有人好,但對豬來說,飼料已足夠美味。
但如此這般,難道不可憐?就這麽被養在豬圈裡,一無所知,就這樣日複一日一輩子得過去……你說我們要感謝人類?還是要憎恨人類?」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做人的,不也是給那些元嬰老怪當功德丹吃嗎?你現在不也吃著豬肉嗎?
你不是說要教我一個讓誅仙司不對付我的辦法嗎?說說你的條件,道爺我說不定能滿足你,你是想修仙,還是想要變得更像人?我猜你是看中了我的手藝吧?
有人是庖丁解牛,那我就是解人了。」
豬八戒腰背發力,猛地一挺,從竹椅上蹦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南志賢面前,身上竟然散發出一種令南志賢感到畏懼的氣場。
南志賢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這種畏懼,他很清楚眼前這頭豬雖然成了人,但修為低微,連尋常妖魔都比不上,若動起手來,南志賢有把握在三招之內砍掉他的豬頭。
但為何?他的眼神是那麽的……那麽的讓人忐忑不安。
「前次,我去南大師的營帳中拜訪,看到了南大師的著作。」豬八戒的用詞十分斯文,與他醜陋粗野的外表極度不符,但他的表情卻格外認真。
「結丹殺元嬰,為天下劣等修士博一條出路!這口氣可真不小啊。」
這是南志賢寫書開篇所作之序,當時剛好被豬八戒看了去。
「也沒什麽,寫著玩兒。」南志賢說。
「別這麽說!像您這樣,願意為弱小同類考慮的人,這世上可少有,從我見到你第一面起,我就覺得我和你十分相似!
你想為那些沒有天賦的修士謀一條出路,我也想為我的同類謀一條出路,我們有何不同?」豬八戒說。
南志賢盯著那張豬臉,逐漸意識到之前對方頻繁的拜訪,並非毫無緣由。
「我想要的不多,我隻想讓豬也能便成人,變成真正的人!」豬八戒說。
南志賢:「你現在,已經和人無異了。」
「不!還不夠!即便我學會了走路,即便我學會了和人一樣說話,但我還是一頭豬!他們還是把我看作一頭豬!」
豬八戒激動地低吼,勉強模仿的人類語言,在他的嘴裡變成了一些粗糙模糊的音節。
豬八戒憤怒道:「像您這樣的人,一定能理解我吧?明明你和他們一點差別都沒有,卻處處被區別對待!明明已經付出了足夠的努力,卻沒人高看你一眼!
為什麽,人可以變
成仙,豬就不能變成人?」
南志賢有些不以為然,但表面依舊點頭,無聲地附和。
然而豬八戒卻看穿了南志賢的心思,冷笑道:「南大師,你也一樣,你看我也是一頭豬對吧?哪怕我和你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你依舊沒把我當人看。」
「我沒這麽說,我很讚同你。」
「你為什麽不想想你自己,你和我真的有差別嗎?你不認得老豬我,老豬我卻早就聽說過你。
李自在,這名字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可能幾十年沒人和你提起了吧?」豬八戒斜著眼,陰陰地望著南志賢。
南志賢愣住了,這名字已經太久沒有人和他提起,甚至記得這些名字的人,也都早已老死——李自在,村子裡的李神童,與他一起踏入仙道的同村玩伴。
南志賢的雙肩一下耷拉下去,一時間百味雜陳,他說不清楚自己對這位發小,究竟是什麽感情,他嫉妒對方的天賦,也憎恨過對方,即便還在村裡時,就與這神童不對付。
但他也很懷念他,知道自己過去的,也只有他一個人了。
自從上次自己叛離師門之後,就一直未曾再見過,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他……還好嗎?」南志賢問。
「自然是比你過得好,沒想到在提到他時,你竟然會露出此種表情,這我倒是一點兒都沒想到,你不恨他嗎?」豬八戒問。
南志賢:「沒必要了,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嫉妒。」
「哦,那翠花呢?」豬八戒又提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南志賢猛然一驚,瞪圓了眼睛看向對方:「你從哪裡知道這個名字的!」
「李自在親口說的。」豬八戒說,「這個世界真小啊。其實,直到剛才我也不太肯定,甚至覺得南大師你只是和那個叫南志賢的人,同名同姓而已,我實在不敢相信,像你這樣令人敬佩的人,竟然會被那些人當做一條狗。」
「你……你說什麽?」
「雖然你不恨他,但那個人好像很恨你,即便只是聽他說關於你的事,言辭中的恨意就已經溢出來了。
實在是太可悲了,但我也不希望南大師你被蒙在鼓勵,所以我就隻說兩件事吧。
第一件事,在你們離村之後,李自在回村過一次,勾引了翠花。
第二件事,你叛出師門之後,所撿到的那本《雙修合體之法》,也是他故意在那處斷崖設下。
這本功法本身是以走火入魔的築基修士臨死前所著,但李自在偽造著書者的生平,將那個廢物築基,寫成了半步元嬰的金丹大能。
那雙修合體之法,應該是殘篇,根本不全吧?是南大師你自己補足的吧。」
南志賢整個人呆愣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一幅幅人生的畫面在他眼前快速閃過,他看到了正在寫書的自己,看到了方寸地操演上千人傀的自己,看到了淮陽村綁架凡人的自己……
人生在往回追溯,一幕幕恥辱、振奮的經歷,逐一在腦海中浮現,最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村子,聽到了兒時玩伴們的叫喊,翠花的笑聲。
他以為自己是想看看翠花,但思緒卻沒有在那一刻停留,直到那熟悉的稚嫩臉龐出現在他面前,那穿著文氣,舉止貴氣非常的男孩,用一種清冷淡漠,成熟從容的眼神,站在學堂的院子裡看他們,像大人看一群幼稚的孩童。
南志賢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