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昕不記得他們是什麽時辰睡下的,顧昕隻記得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心象是懸在半空中,一夜裡頭做了好多的夢,全是破碎模糊的,身邊一直有人來來去去的,有時候穿著道袍,有時候穿著兵士的衣甲,有的仿佛是宮人,又有的象是太監。
但這些人共同點是,全看不見臉。
她感覺這些人在身邊經過,自己則是跌跌撞撞的往前走,那些人無聲無息的來了又走,四周一片黑暗,但黑暗中似乎又有別的危險存在。
她茫然無措,身不由己,好象有人催著她前行,她自己也心慌得很,想要走得快些,更快些,兩條腿卻不太聽喚,沉重得邁不動步。
顧昕是驚醒的,手腳都冰涼,後頸還汗涔涔的。
身邊是空的,她聽到帳子外頭有人低聲說話,似乎是說什麽“半夜”“太醫”之類的。
顧昕摸了一把頭,又胡亂拭了兩下脖子,帳子撩開一角,皇上披著衣裳站在床前:“吵醒你了?”
顧昕有點兒迷糊:“什麽時辰了?”
“天還沒亮,寅時二刻。”
這也太早了。不說現在過年,皇上不上朝。就算是平時,皇上也不至於起這麽早。
那是出了什麽事?
皇上接過香珠端來的溫水遞給她,顧昕一口氣把水全灌下去了,喉嚨裡的乾渴好歹緩解了一些。
“劉太妃薨了。”
顧昕咳嗽兩聲,慶幸自己已經把水喝完了才聽到這個消息。
“怎麽會?”
劉太妃雖然過年的時候沒露面,但是據太醫院的回報,她生的並不算是什麽重病,藥方也一直都是溫補安神為主,都是些調養的方子。按說,她的病也不礙事,宮中還有人偷偷說,劉太妃是因為在宮中漸漸失勢,心情鬱結,這才一病不起的。俗話都說這心病還得心藥醫,可劉太妃這病,實在沒藥可醫啊,想也知道,你一個太醫,無兒無女又沒家世,能在宮中有一席之地安身已經是皇上開恩了,你還想著和先帝在的時候一樣,做風光無限的淑妃娘娘?手握大權,一呼百應?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都如此,更何況是后宮嬪妃,一身榮辱都系在皇帝一個人身上,先帝沒了,這些依附先帝而活的女人都得認命。
自然,若是有兒子,兒子又爭氣,那當然另當別論。沒有兒子,有個女兒也好,看人家林太妃,說句不恭敬的話,現在林太妃的日子過得比先帝在時也不差,甚至還更滋潤,更自在些呢。
皇上給顧昕披上鬥篷:“你再睡一會兒吧。”
顧昕白他一眼:“這哪裡還睡得著。”
再說,宮中突然沒了一位太妃,事先毫無準備,這後頭的麻煩事多著呢,入殮停靈,操持喪儀。這個年是不必過了,窗上的福字、窗花、紅綢和彩燈都得摘掉,大家可以把喜慶的衣裳首飾全收起來,將素服拿出來穿戴。後頭的正月十五也不能熱鬧慶賀了,節宴戲酒的也一概省掉,這消息一傳出去,不知道多少人家要暗地裡咒罵劉太妃死的不是時候。
不過在這之前,顧昕更加疑惑,劉太妃是怎麽死的呢?
不怪她猜疑,劉太妃之前的病不重啊。
難道……不是病死?
不怪顧昕會這樣想,實在是萬壽殿前幾年也沒少死人,說起來也巧,顧昕進宮這一年多,宮裡倒沒有辦過白事,結果現在一死就死個要緊人物。
先帝一去,他后宮的女人陸陸續續的死了不少。其中不少是自縊而死的。畢竟在宮中,能尋死的辦法不多,那種戲本子上動不動就服毒的其實在宮中並不多見。要是毒藥真的那麽容易到手,
那宮裡早就亂套了。還有的是生病之後不服藥,甚至斷了飲食,活生生的熬死的。但劉太妃絕對不會是自尋短見的人。她要尋短見早就尋了,都過了這麽久了,突然想不開尋短見?
那,總不能是旁人害她吧?
“劉太妃的宮女發現的,據她說,劉太妃這幾天精神不大好,胃口也差,昨天白天還無緣無故的發了通脾氣,晚上隻喝了半碗粥就睡了。值夜的宮女比平時更小心些,怕劉太妃半夜醒了要茶要水,差不多有半個時辰前,她想看看劉太妃的被子掖好沒有,卻發現她已經沒了氣息。”
“太醫看過了嗎?說什麽了?”
“太醫趕過去了,現在還沒過來回話。”
聽了這種消息,誰還能睡著?
顧昕把皇上推開:“我要換衣裳起身,你也快把衣裳穿好吧。”
昨晚他們說了很多話,到底是什麽時候睡的?顧昕覺得肯定過三更了。
本來正過年,不必早起,可以多補一會兒覺,但誰能料到會突然出了意外呢。
這下覺是睡不著了,還有好多事兒要操持。雖說這些事不用她事事親力親為,但是她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啊。
“不要緊,你不用露面也可以。”皇上安慰她:“這事交給褚懷忠,有什麽事讓他跟你稟報,天這樣冷,外頭還在下雪。”
顧昕和劉太妃是沒什麽交情,甚至可以說還有點過節。劉太妃明裡暗裡想插手選秀的事給皇上送美人,這事兒才過了多久?顧昕可沒忘呢。
但是等太醫來複命,皇上出去問話,顧昕站在屏風後頭,一邊戴耳墜,一邊聽屏風外頭是怎麽說的。
太醫聲音很低。
當然了,這又不是什麽好消息,不用大聲宣揚。但是聲音這麽小,肯定有隱情。
顧昕兩隻耳墜都戴上了,索性從屏風後頭出來,坐到了皇上身旁。
太醫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你直說就是。”
顧昕看了皇上一眼,對他的表態還很滿意的。皇上要是還總是對她重重隱瞞,就算說著是為她好,顧昕也難免覺得心裡有疙瘩。
太醫聲音還是很低:“臣粗略看過,劉太妃身上並無傷痕,也沒有中毒跡象。”
那也就是說,可能就是病死,不是被別人害的?
皇上只是揮了下手,太醫退了出去,褚懷忠又從外頭進來了。
褚懷忠這個人吧,以前顧昕看他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就是皇上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頂多就是跟著皇上的時間更長些。
顧昕可從來沒想過在自己丟失的記憶中,還有褚懷忠這個人的存在呢。
褚懷忠這人生得相貌堂堂,個子不高不矮,只看外表,是很難猜得出這人是個太監的。即使他開口說話,聲音也並不象別人想的那樣,覺得太監都尖聲細氣,聽著讓人不舒服,褚懷忠聲音也和一般人差不太多。
這人嘴也挺嚴的,以前他對顧昕可是一點兒口風也沒露過。
當然了,他隻對皇上忠心,皇上既然不說,他肯定把嘴閉得比蚌殼還緊。
褚懷忠進來稟告的也是關於劉太妃的消息。
但他和太醫說的不是一樣,張口就扔了個雷。
“高太監回稟說,劉太妃應該是被人堵住口鼻窒息而死,用的應該就是劉太妃床上的枕頭。”
顧昕半張的嘴一時合不上了。
居然真是被人害死的。
“找得到下手的人嗎?”
顧昕把衣襟攏了攏。
這宮裡真是……
怎麽說呢?
看起來,面上是一派富貴繁華,規矩森嚴。但是把這層表皮揭開,下頭各種齷齪肮髒的爛事兒都有。前頭顧昕就遇到投毒,劉太妃這兒居然直接把人捂死了。
“已經找著了,下手的那個太監就是萬壽殿裡乾雜活兒的,名喚添喜,這個添喜避過值夜宮女進了劉太妃寢室,下手之後回了自己住的屋子,用腰帶自縊了。”
行吧。
顧昕怎麽覺得一點兒都不意外呢?
宮裡的事總是這樣,這個太監殺完了人就自縊,這也是一種滅口,總之就是用盡一切手段讓人不能再追查下去。
但是想也知道,這個下手的小太監背後肯定有人指使。
他一死,想要從他身上再追查幕後之人,那可就要難得多了。
皇上沒有說話,但顧昕看得出來,皇上這會兒是動怒了。
肯定啊。
在后宮裡居然有人這樣肆無忌憚,太妃想殺就殺,滅口都不帶一絲猶豫,皇上能不動怒嗎?今天能殺劉太妃,那明天是不是能摸進會寧宮?後天是不是就能潛進勤政殿了?
這樣明晃晃的殺人,幕後之人是真沒把皇上放在眼裡,也沒把宮規律法放在眼裡。這人要不趕緊挖出來,以後顧昕覺得自己都不能安心睡覺了。
是什麽人乾的呢?為什麽呢?
顧昕對著皇上也沒有掩飾自己的疑惑:“為什麽會有人要殺劉太妃呢?”
“你覺得劉太妃在宮中沒有仇人嗎?”
那肯定有。
劉太妃當年得寵過,風光過。寵妃是個什麽意思?顧昕可太知道了。哪怕她什麽也不乾,也有一堆人恨著。更何況,劉太妃當年應該也不是個軟柿子,很有手段,宮裡恨她的人一定有,而且不是一個兩個。
但恨是一回事,殺人是另一回事了。大多數人都只是一般人,輕易不會起殺心。就算仇結得深,想置對方於死地,也沒有那個能力做到。
所以這個既想讓劉太妃死,並且乾脆利落就把人除掉,緊跟著就滅口的人,在宮裡肯定也是號人物,絕不是默默無名之輩。
顧昕握住了皇上一隻手。
本來她這麽做,是有些安慰的意味,畢竟為了這事兒把自己氣壞了多不值當。但是握住以後,她就舍不得松開了。
皇上的手特別暖和。
這可比什麽暖手罩、手爐都強多了。
皇上有些誤會了她的意思,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不用怕,這事很快就能查得水落石出。”
顧昕嗯了一聲。
經過昨天的事,聽了皇上跟她說的那些話,顧昕雖然還是沒有想起過往,但是她覺得和皇上……更親近了。
不是說以前就不親近,畢竟皇上這些天,每天晚上都是宿在會寧宮的。而且兩個人早就不用分睡兩個被窩了。
這種感覺很玄妙,要讓她說,她也說不清楚。
但是……嗯,現在她在皇上面前更放松了。
“時候還早,要不再補個覺?”
顧昕打了個呵欠:“不了,天這麽冷,衣裳穿穿脫脫的太麻煩,再說冬天睡回籠覺,越睡越沒精神。傳早膳吧,吃飽了好乾活兒。”
外頭雪依舊沒停,還在飄著碎雪,星星點點無聲無息的落下。庭院中竹枝被積雪壓彎,忽然間有風吹過,雪粉撲簌簌落下,竹枝一下子又直了回去。
顧昕給自己盛了碗粥,順手也給皇上盛了一碗。
宮裡有宮裡的講究,尤其過年的時候,說話,行事都要討個吉利,連用膳也不例外,連喝的粥,都要取個吉利名字。萬一那些宮女太監一個口誤說了不吉祥的字眼,還要受罰呢。
不管是國泰民安,事事如意,喜上眉梢,今天這桌上都有。
照顧昕看,這一套大可不必。就這麽平安、如意的喊得山響,其實根本不頂用。
要不然的話,為什麽劉太妃還會在這時候死了?
大過年死人,這平安在哪兒?如意在哪兒?喜慶歡騰的氣氛被這件事一掃而空,香珠肚裡不知道罵了多少回。
娘娘昨天多風光啊,眾星捧月,人人豔羨。本來等正月十五那還要好好熱鬧一番的,現在可好,全泡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