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你願意談談,我向你保證,這次談話的內容僅限於我們兩個人之間。”克拉夫特泡好熱茶,搬來有墊子和扶手的靠椅,“庫普,暫時離開一會好嗎?出去時記得帶上門。”
考慮到口味,他往其中一杯加了兩杓蜂蜜,推給對方,“放松,無論是什麽事,都不會對我們間的良好關系造成什麽影響,我只會從治療需要來看待。”
他調整了一下表情,掛上一個溫和又不顯輕視的合適微笑。
這不難,只要順遂內心感受,就能露出自然的笑容。最近的一切進展順利,乙醚麻醉技術展示大獲成功,借手術的勢頭還一並推出了學會成立來的第一項成果,人工氣胸術。
調用資金的權限也逐步對他放開,可以直接在裡弗斯大學支取,金額讓人很難不笑出來。必要時甚至可以請求一些不局限於經濟方面的援助,酌情調用物理手段解決問題。
“酌情”一詞值得斟酌,不過馬丁最近好像職位有所提升,相信在維斯特敏地界上,一定會酌情地偏向學會。
唯一值得擔心的就只剩尹馮了,不過目前看來事情也突然有了轉機,或許她提供的信息能為病情提供些幫助。
“不用著急,我沒有什麽需要忙的,你可以慢慢說。”克拉夫特喝了口熱茶,把一碟餅乾也捧上桌,把待處理撤到抽屜裡,做出一副下午茶姿態,盡力緩和氛圍。
事實上作為風頭一時無二的學界新秀,等著處理的東西堆積如山。聚會展示後都不必等第二天,當晚就有大批信函遞到了住處,包括各種個人、團體的邀請函,以及希望走內部路徑安排治療的請求。
信函隨時可以處理,尹馮願意主動找來可不多見。
況且他也不認為會是需要耗費多大精力的事。女孩向來顯得成熟懂事、有主見,一點外來幫助足夠讓她走出心理陰影。
克拉夫特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她,等待尹馮出聲。
“無論什麽事?”
在這樣的環境下,女孩仍有些緊張,十指牢牢握住杯子,讓人有種杯壁被捏得輕微開裂的錯覺。
“當然,無論什麽事。”克拉夫特鄭重道,回以坦誠的對視。幾乎沒多做思考,畢竟以他的想法來看,事情再大也大不到哪去。
他的態度鼓舞了尹馮,她觀察克拉夫特的表情,找不到任何隱瞞意味。
在腦海中喋喋不休的耳語者似乎讀出了她的想法,信息量瞬間密集了一個數量級,恍若從空寂的房間轉入會場,眾人低聲私語不休,所有的聲音共同重複著一個信息:
離開!】
不,尹馮在心中拒絕道。可以肯定那不是自己的想法。她希望有超乎常理的東西來獲得對命運的主動權,但如果它意圖干涉自身的意志,那便與初衷相違背,她絕不屈從於此。
輕吹升騰的熱氣,吸進一口茶液,潤濕咽喉,她整理好狀態,略帶緊張地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布裡默教授死了。”
“他罪有應得。”克拉夫特評價道,舒緩了不少,要是尹馮的問題只是對布裡默的死有所愧疚,那很好解決。
“你應該還不知道,布裡默就是引發這一切的元凶,直接導致了十余人的死亡,數人失蹤。”
“不管他因什麽而死,都算是便宜他了。假如有地獄,靈魂在最深一層的湯鍋裡被火焰烤煮到世界毀滅,也沒法抵消這種罪行。”
“您真的那麽想嗎?”
“毫無疑問。”
“那太好了。”尹馮表情堅定起來,坐直身體,將茶杯端正地擺在桌面上。
“我殺了他。
”“這不是什麽大事……啊?”克拉夫特剛想順水推舟地及時肯定她作為的正當性,然而還在運行的腦子在過了一遍這話後短暫地宕機了。
都是很聽得很清楚的詞,湊到了一起反而讓人感覺聽錯了什麽。
“我殺了布裡默教授。”見他好像還沒聽明白,尹馮貼心地重複了一遍,加上了確切人名。
“啊?”
事態發展顯然有點出乎意料,教授徹底地分析了短句中語法、音近詞、同名等歧義可能,最終肯定確實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
這好像也能解釋為什麽向來比較成熟的尹馮不願意跟一開始就跟自己開誠布公。
面對出差回來、風塵仆仆的監護人兼老師,應該不會有什麽人趕這個點報上自己幹了什麽驚世駭俗的事,給對方心腦血管加加擔子。
饒是如此,他還抱有最後一點希望。
“如果是因為你的什麽舉動間接導致了布裡默死亡,大可不必有壓力。那種情況下他的死是必然,早些死去說不定還減少了折磨。”
作為菌靈入侵現世的通道,施術者將首當其衝,在真菌泛濫中腐敗。最可怕的是,就所見的那名傳教者而言,這個過程中意識尚存。
“我殺了他,用這個。”尹馮從裙擺中取出匕首,握著皮鞘遞給克拉夫特。
雖然已經模樣大變,依然可從外形認出了那柄武器,來自於南方丘陵深處、差一點奪取所有留守者性命的刀刃,如今打磨光亮、更為冷冽。
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每一秒遲疑都是一種否認。
“布裡默,他該死。”克拉夫特接過匕首,抽出一段,鞘中仿佛有因擦拭者經驗不足留下的一絲鐵鏽味。
這世上只見過一次血的兵器可不多。
他開始回憶到底是自己最初的印象就有問題,還是無意中的忽視造成了現在的棘手問題。
毫無疑問, 尹馮做得完全正確,要克拉夫特在場,只會乾得更絕再倒兩罐火油消殺。但這事絕不是正常同齡人能做出來的。
把玩了一會匕首,他還是決定將其交還予原主。手上是否有匕首不是問題的關鍵。
“你很勇敢,但我並不希望你以身涉險。”克拉夫特為此事敲定了性質。
可以預見的,他以後要管理一整個學會機構,人員複雜。但目前手下唯二領工資的家夥培養期望隱隱有脫離掌控的趨勢,並且這感覺越來越強烈。
庫普願意效彷最直接的途徑,在戰場上中求取功業;而尹馮的目標應該是跟從自己安心學習。
這還沒過一年呢。
“我想幫到您。”她抬起頭,大方地正視這位數月來試圖延續某種不存在的童年的人,接過匕首插回腰間,“就像庫普那樣。”
“你能這麽想我感到很高興,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南下的遊學旅程即將抵達終點,那裡是線索指向的蛛網中心,黑液事件的根源。他將在維斯特敏積累造勢,充分擴大當前影響後,尋找切入口前往。
當然,計劃裡面絕對沒有尹馮的半個位置。她最好老實呆在安全圈裡,定期接受複查。
“殺死一個布裡默說明不了什麽,也不意味著你有媲擬真正專業受訓者的力量,況且……”克拉夫特要糾正這個錯誤。
桌面上的杯子被往前推了推。
它的容量偏小,在喝過幾口後卻仍滿溢欲滴,飽滿的張力液面微微高過杯沿。杯壁如廢紙般揉皺凹陷,纖小的指印按入銀鑄花紋。
“我可以,至少讓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