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漫長的無光之所。
他行走在沒有盡頭的甬道裡,岩壁乾冷粗糙,黑暗濃厚穩固。
空蕩蕩的手中沒有燈盞火把,雙眼不可視物,但好像也並不需要視覺的指引,只需本能地向前走去。
有冰冷的氣流在耳畔吹過,來自無限深處,連衣物都無法動搖的力度,卻帶來了石壁的微顫,岩層像飄零的樹葉隨著寒流到來顫動。
有東西在接近,寒流是它深長悠遠的呼吸,振動是它的步伐。
岩質的鱗甲,環節狀長軀,有意志的山脊在極暗之所穿行,使岩層為之顫栗的力量迅速接近。
介於瓣膜與螯鉗間的結構張開,黏附著數不清的模湖面孔,丘陵居民、水手、被酸液燒傷的臉,疣體、水泡樣嵌合擁簇在岩殼節段間隙中,細微節肢操縱扁平慘白笑容。
震顫拋起碎石,寒氣增長奔流,恐懼握緊心臟、擠壓血液,陡升的血壓令眶後隱隱作痛,充分供氧使大腦從迷蒙中蘇醒,意識到了目前狀況。
無暇思考自己身在何方,又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在無處可躲的情形下,潛意識根據既有經驗做出了條件反射動作。
……
“彭!”
桌椅移位,未加蓋的墨水瓶被掃開,微粘黑色液體傾倒在桌上,滲入打亂的文稿,在紙面間流竄蔓延。
深黑色暈開,沿雜亂壓合的纖維爬布,迅速地吃進類哥特體的標題,吞掉引言、朝著字形板正的正文邁進。
剛醒來的腦子在場景切換間中斷了之前進程,重新加載與眼前情形相關的內容,眼睜睜地看著墨水汙染了一角桌面才反應過來。
“糟糕。”克拉夫特手忙腳亂地把剩下的紙張撤離,匆忙中部分沒完全晾乾的字跡又印到了全乾的稿紙上,跟邊角沾了些墨水的散頁混在一起。
滿桌稿紙變得一團糟,幸虧燭台早已熄滅,沒倒下點燃紙張。
繞著桌子走了兩步,有些老舊的木板在腳下發出輕微呻吟,伴隨明顯的空響,提示下方是船艙而非實心岩層。
牆上掛著收納卷束海圖的長木筒,這是冰山號的船長室。
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在丘陵中行進了兩周,帶著堅決的啟航命令回到船上。傍晚到日暮,加倍薪酬把水手們一個不落地從酒館裡或者被窩裡召回船上,沒人詢問為什麽船長不願意在陸地上多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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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少有誰在倉促啟航和繁忙河道航程中討論那些沒回來的人,只有大副習慣性地招呼那個叫沃克的年輕人,給一晚上沒放下舵輪的船長送口酒。
然後他就感受到了翻沿三角帽下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像是在指責他觸發了諸如“淹死”“翻船”之類會招致厄運的海上禁忌詞語。
一個小盒子被從暗格裡拿出,擺到甲板上,錢幣隻勉強在盒底鋪了淺淺一層,但那金色金屬光澤讓克拉夫特也為之側目。
理性來說,不少水手在有意識地攢錢時,不是不能湊出能換一個金幣的七個王國銀幣,但消費習慣使他們不會存起這個錢,不安全感也不容許把全副身家濃縮在一個隨時可能丟失的小東西上。
對這群絕大部分摸都沒摸過金子的人而言,這個盒子的衝擊力大於一切。
在威廉承諾盒子裡一半歸船上的人、另一半會讓他們親眼看著交到死者家屬手裡後,剩下那一點不敢在甲板上討論的異議也消失了。金幣落袋那一刻起,這艘船上最隱蔽的木縫裡也不會響起讓威廉想起那三張面孔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船長真的找到了某種寶藏的傳聞,
而這種在上岸後會馬上擴散的傳聞正是威廉所需要的。上船後,克拉夫特借用了船上唯二的固定大方桌來趕工記錄製酸原理和實驗描述。另一張在廚師手裡,用來安放湯鍋和處理偶爾釣上的新鮮肉類。近來又新增了一項:欣賞剛到手的金幣。
“又是夢麽?”
半個月來,那種怪異的遺忘沒再發生,或者是發生在哪個沒人注意到的地方,似乎它出現的唯一意義就是讓傷口在腦海中澹去。
倒是時不時的噩夢成了新的煩惱,大部分與那一夜的經歷有關。不是在礦洞裡找不到火把,就是在與黑暗中探出的節肢搏鬥,被什麽東西追逐。
良好記憶的副作用在此時顯露無疑,他不能在醒來後迅速忘掉夢境,會帶著驚恐的余韻做出反應,並度過難熬的一段夜晚時光。
這就很容易發展為“威廉亦未寢”。
在幾次繼發性驚醒後,船長寧可放棄船長室的舒適床鋪,把整個地方暫時讓給了克拉夫特,自己去跟大副擠一擠。
於是晚上這裡就只有克拉夫特一人。
明亮皎白的月光從格子木窗外透過半透窗簾潑灑到桌上,即使沒有燭火照明也不顯得暗澹。他翻閱了一遍手上文稿,沒留下什麽印象,但清晰地認識到了自己半個晚上的成果已然成為一堆廢紙。
糟透了,克拉夫特也不再點起蠟燭,走向床頭,準備小睡一會,等明早再繼續工作。
還得跟威廉討論如何利用手裡的信息。是自建生產作坊,還是賣給別人賺一大筆快錢。
前者明顯有著更大的長期壟斷利益,但實際上他們沒有這方面的現成產業基礎和可靠人手,也不敢再繼續從南方丘陵裡那個偏僻礦洞采礦。這樣一來從規模到保密性都成問題。
或許把作坊設到伍德家族的地盤上可以一定程度解決問題,但這個技術的價值太大,保密性又太差。要不是當年那個煉金術師死得快,再加產地隱蔽、幸存知情者中風,工藝被摸清是遲早的事。這個時間不一定能讓他們從零開始賺夠大錢。
另一個問題在於威廉開始排斥上岸,在船員強烈要求下才極不情願地靠岸補給了一次倉促起航下未添齊的東西,並且自己拒絕下船。這狀態是管理不了岸上產業了。
後者就沒有這種問題,直接把它賣出去,撈一大筆錢,大不了找熟人甚至教會做中介、公證,三七開都成。拿七成意外之喜,拿三成也是大賺。
別說什麽獨一無二的玻璃雙翼環,你就問主教要金幣還是要那破翅膀吧?東西是教堂的,錢不是。
恰好克拉夫特很想要一大筆錢,用於器材、實驗,刊印書籍,甚至收納病人。如果時間有限,錢可以成為一切的催化劑。威廉也表現出了換一艘能長期離岸大船的傾向。
想到此處,克拉夫特起身離開床鋪,重拾筆杆,斜過墨水瓶,就著沒倒光的瓶底沾濕筆尖。把半張撕下的廢紙按在桌上,打算借月光列明兩者利弊,明天直接拿給威廉。
他在桌前落座,卻發現桌面重新落入了黑暗中,光帶正照亮床頭,燭台佇立在窗框的陰影裡。
月光,移動】
窗外響起敲打聲,像是某位禮貌的水手在值夜時進過,聽到響動後前來詢問。
潮濕、柔軟的東西搭著木板,吸附在不可能有人站立的船外濤聲中,光線大亮。克拉夫特駭然起身拔劍,黏膩的惡意記憶從尾椎躥到後腦。
……
虛握的手掀開床單,身體猛地彈起。室內微光朦朧。枕頭後有條狀硬物,是睡前放下的長劍。
窗戶敞開,水汽拌沙土味的晚風吹進艙內,不那麽亮的弦月下濁黃流淌,岸邊丘陵靜默無聲——乏善可稱的托比德河特色夜景,他們正常航行在這條南方丘陵的唯一水運線上。
“還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