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令薑心中了然,回首看了眼胡四:“是因為他?”
小鬼點點頭,一雙眸子也轉到了胡四身上。
胡四被那雙黑幽幽的眼童一盯,頓時渾身一涼:“賀七娘子……它……可是不願走?”
“你不認得她?”賀令薑站起身子,回身問胡四。
胡四連忙搖搖頭,這不知何處來的孤魂野鬼,他又怎會認得呢?
賀令薑不由歎息,也是,他離家之時家中女兒想來不過四五歲,到如今又怎會識得面貌呢?
如今有新妻嬌兒在側,怕是早就將先前那對在家中苦苦等他的妻女拋諸腦後了。
也不知他自歸來後,可曾心懷愧疚祭拜過妻女?
“你許是不知,有些鬼魂會被困在自己身死之處流連不去。她生在此處,長在此處,又死在了此處,自然不願意離開。”
賀令薑幽幽歎氣:“更何況,她這才曉得了那傳說中已經死掉的阿爺原來並未死去,而是在外另有了妻兒。”
“拋下她與阿娘兩人苦苦為伴不說,如今竟還要帶人回來佔了她的家,動了她家中東西。這誰擱誰身上,不會生出怨氣呢……”
她的家?
胡四大驚,不敢置信地看向小鬼:“你是說……她是阿歲?我那已經死去的女兒……阿歲?”
賀令薑轉過頭,問那小鬼:“你叫阿歲?”
“是,我叫阿歲。”小鬼定定瞧向胡四,一雙幽黑的眼童怨氣流轉,“阿爺,我是你的女兒,阿歲,已經死掉的阿歲。”
胡四不敢置信地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是驚是懼。
他是真沒想過,這幾日在自己家中弄出各種動靜的邪祟,竟然是阿歲。
他張了張嘴巴,說出話還打著顫:“阿歲……阿爺方回來時,還去祭拜過你和你阿娘一次呢……”
“你……你怎地還在家中……”
不是說人死了之後,魂魄就歸到地府去了嗎?
為何阿歲明明已經離世也有一年了,卻還在家中流連不去?
小鬼面無表情地看著,一雙眸子黑黢黢地嚇人:“我死的時候還小,連自己已經病死了都不記得,自然也不知曉你還祭拜了我。”
“至於還在家中……”她歪歪頭,明明是孩童天真的模樣,由她做來卻是無端瘮人,“這是我的家,我一直在這呀……是你們回來打擾了我……”
若不然,她也不會去尋賀七娘子,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也不會瞧著她與阿娘心心念念的阿爺竟然對旁的女人和孩童那般好。
她都不太記得阿爺的模樣了呢……
可是等她意識到自己已死的時候,阿爺阿娘的樣子在她腦海中竟一下子也清晰起來了,先前隔著一層朦朧霧氣的“鬼物”模樣,也一下子看了個清清楚楚。
真討厭!
他們可真討厭!
阿爺慈愛的笑容討厭,那女人溫柔的聲音討厭,便是那個小小孩童撒嬌的模樣也透著討厭!
她一下子便不想離開了。
這是她與阿娘的家,憑什麽要她走呢!要走,也該是他們走才是!
賀令薑看著她眼中隱隱翻滾著的怨氣,上前摸了摸她的腦袋,小鬼身上原本有些躁動的氣息,頓時平靜了下來。
金鈴鐺壓製了她的鬼性,讓她無法傷人,可是若真叫這怨氣蔓延下去,小鬼也要變成怨鬼了。
賀令薑問她:“你想如何?”
如今叫她走,她肯定是不樂意的。
“叫他們離開這裡。這是我和阿娘的家,我討厭他們呆在這裡。”小鬼瞧著癱坐在地的胡四,緩緩開口。
賀令薑輕嗯了一聲,不置可否,而後繼續問道:“他們離開之後呢?”
“只要他們離開……我答應,我就不再嚇唬他們了……”小鬼低下頭,咬了咬唇,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賀七娘子若要讓我去投胎,我也願意……”
她知曉,鬼魂總是不能在人間呆太久的。
活人害怕鬼魂,鬼魂也怕遇到玄士。賀七娘子既然來了,便不會叫她一直在此處待下去。
她總是要去該去的地方的。也不知,阿娘會不會正在那處等著她……
“當真?”賀令薑挑眉。
女童點點頭,抬頭誠懇地看向賀令薑:“當真。只要他們不再回來。”
她是討厭他們,可是卻也不知該如何對待他們,只能將他們趕出自己與阿娘的家便是了。
哎,這孩子呀……連討厭人,都是沒有太大惡意的。
她死時,還太小,還沒學會恨,也沒學會要如何報復一個人才會叫他最怕最痛。
賀令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看向胡四:“你聽到了?”
胡四聞言一愣:“賀七娘子的意思,是叫我們離開?”
“不。”賀令薑微晃食指,“這可
不是我的意思,是阿歲的意思。”
“可……賀七娘子來,不是來驅鬼的嗎?”胡四不敢置信地道,“哪有人叫鬼給逼退的?便是她是我的女兒,也沒這個說法。”
小鬼盯著他聲音平而涼:“這是我與阿娘的家。”
“這也是我的家!”胡四不知哪來的勇氣,吼道,“你與你阿娘已經死了,哪有死人佔著屋子的道理?”
“可是,你在我和阿娘心中也已經死了。”小鬼平平道,“這就是我與阿娘的家。你在外頭另外有了妻兒,就不該住到我與阿娘家中來。”
“你是怨我另外有了妻子和孩子?可這事只是意外,你沒道理將我們趕走。”胡四不平道。
他看向賀令薑:“賀七娘子,你便放任這邪祟如此逼迫我們?”
聽到這話,賀令薑不樂意了,若是沒有那金鈴鐺壓製,小鬼身上的怨氣越積越深,他們夫妻可就不是受了點驚嚇這般簡單了。
“我可沒有放任她。我方才是不是想了法子,叫她不要再嚇唬你們?”
“緣何她提了條件,你卻不願意去做了呢?”
胡四愣了許久,這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強詞奪理:“賀七娘子,我是請你來驅鬼的。若是我們一家人讓步離開,又何必還要請高人上門……”
賀令薑無奈歎息,搖搖頭道:“你這話說的不對。第一,我不是你請來的,我是自己想來瞧瞧。”
“第二,對不起她們母女的是你吧?阿歲畢竟是你女兒,也未曾傷人,只是叫你們離開罷了。你如今卻想借玄士之手,將其驅退,未免也太過無情了些……”
胡四面色愀然一變。
他確實對不起徽娘母女,可如今她們人都死了,又為何叫他沒了去處?
郢都居,大不易。若是沒了這房子,他們一家三口便要賃房而居,生活難免要拮據幾分。
活人又為何要為了死人難為自己?
胡四從地上爬起來,聲音也跟著沉了幾分:“賀七娘子若是不願動手,那便算了。我另請高明就是。”
他是鐵了心,要將小鬼驅除,哪怕那是他的女兒。
他瞧向一旁術士,俯身拱手施了一禮:“還請道長助我。”
術士一愣,看了看面前靜默不語的賀令薑,又看了看牆角的小鬼,心中轉了幾轉,還是開口拒絕:“對不住了,這事貧道怕也是無能為力。”
這小鬼明顯與賀七娘子有幾分淵源,她擺明了不願出手,自己又何必上杆子去驅鬼除怪,憑白惹得賀七娘子不快呢?
且若不是賀七娘子,他甚而沒法子叫這小鬼顯形。自己即便答應去除鬼,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道長你!”胡四驚道,可瞧著一旁的賀令薑,他似也明白了什麽,心中不由湧起一股怒意,但礙於賀令薑的身份地位,也隻得按捺下去。
賀令薑焉能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冷冷一笑,道:“你自己種的因,結了如今的果,便該自己承受。若是一味怪別人沒有伸手幫你,那可是沒道理了。”
“這是你們自家的事,你與小鬼自行解決吧。”金鈴鐺在小鬼身上,能護著她不叫玄士發現誅殺,也能壓製她不叫她傷人,兩者正好相抵。
“至於搬不搬隨你,我不插手,你也好自為之……”
說罷,賀令薑便揮了揮衣袖,阿歲便隱入牆角不見了行跡,木門也在此時打開,陽光從外面斜斜地照進來,有些刺目,胡四不由拿手遮了遮眼睛。
“我們走。”賀令薑吩咐道。
賀崢同青竹便跟上她的步伐,往大門外去,術士見狀也緊隨其後。
倒是那兩名與胡四認識的友人,對著他低聲勸道:“你便搬了唄。”
賀令薑並未遮掩屋中動靜,兩人站在外面是聽的一清二楚。
是胡四對不起前頭的妻女在先,才導致死去女兒的鬼魂心有怨氣,不願離開。死者為大,她如今既提了條件,就遂了她的心意,讓她安安穩穩地去了便是。
這房子,就當賠給他前頭的妻女了。
誰料,胡四卻鐵了心不搬:“郢都懂玄術的人不少,我再去請就是。我就不信,還不能將這小鬼驅走!”
兩名友人心道,郢都懂玄術的是不少,可人家那厲害的,是你能請來的嗎?若是只會個三腳貓功夫的,又可能成事?
兩人見勸不動他,索性也不再管這事了,搖了搖頭,便向他告辭離開了。
術士跟著賀令薑一道,一直走到了巷口,卻始終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賀令薑回身,看著他道:“有什麽話,你直接說便是,莫要猶豫不決的。”
術士面上一訕,深吸一口氣,還是開口問道:“賀七娘子,小道不明,遇到今日這般事情,身為修道之人,是該繼續秉承誅邪驅鬼之任,還是以打抱不平為要?”
賀令薑眉梢微揚:“你不是已經做出了選擇嗎?”
“可是小道不知這選擇是否正確……”
賀令薑笑了笑:“哪有什麽正確與否。鬼未必為惡,人也未必為善。天下玄士皆以驅鬼誅邪為己任,可也並非見妖就誅、見鬼就滅的。”
“我行事一向隨心,可便是你我的己心,也未必不是糅合世俗人情、利益考量在裡面。”
她瞧向那術士,問道:“就如你今日隨胡四來驅鬼,難道只是為著護佑百姓嗎,就沒有他許諾的銀錢報酬的因素在裡面?還有你方才拒絕胡四,也只是因為同情那小鬼為她不平,而不是受我的影響?”
術士被他戳中心事,面上一臊,不由低下了頭。
賀令薑見他這般模樣,搖了搖頭:“莫說是你,這世間玄士又有多少不是這樣?所謂的驅鬼誅邪也好,打抱不平、匡扶正義也罷,能有幾人是全然純粹而行,而不是糅了各種考量在裡面......”
“你瞧瞧,便是我,不也難免如此?”
她灑脫一笑:“你我修道之人,想修什麽果,便去結什麽因,遵從己心便是。至於旁的,又何必憂心?”
術士恍然,而後向著賀令薑一禮:“多謝賀七娘子指點了。”
如她這般能直面心中私念,又能恰好與之平衡的修道之人,當真極少。怨不得,人家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高的造詣。
賀令薑擺了擺手,便領著賀崢青竹,走入人群之中,逐漸不見了身影。
那術士立在遠處片刻,也提步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大步行去。
賀令薑下車時,並未讓人留下馬車,如今帶著賀崢青竹,一路從城西走回,到了家中之時,太陽也要堪堪落山了。
宋氏知曉她回來了,也沒叫人去將她喊來。
賀令薑如今在不緣司做事,手上的事情多了,也不是她好問的,宋氏索性便放任她去了。
倒是賀雲嘉,知曉她回來後,又拉著賀雲楚到她院中來尋她了。
“令薑,你先前突然下了馬車,到底去做何事了?”
賀雲楚扯了扯她的衣袖:“莫要胡亂打聽。”
賀令薑笑了笑,道:“這事沒什麽不好說的,就是在車中聽到路人在講有人家中鬧鬼,我跟著去瞧了瞧。”
“謔!”賀雲嘉頓時來了興趣,“你這是去捉鬼了?快與我說說。”
賀令薑就知曉她必然會問, 且阿滿如今正好也在身邊伺候。
這些時日,阿滿跟著她在不緣司做事,也在玄術一事上漲了不少見識。先前那小鬼第二次出現在賀府門前時,阿滿能瞧出不對來,可見是有長進的。
今日去長公主府,她未帶阿滿隨行,如今將來龍去脈同她們再講一遍,也可叫阿滿多幾分思量。
阿滿聽罷,默默沉思起來,倒是賀雲嘉心中忿忿。
“那胡四真是可惡!令薑,你怎麽幫阿歲小鬼,將他趕出去呢!”
賀雲楚戳了戳她額頭:“哪有玄士幫著鬼物對付人的,便是令薑可憐那阿歲,可也不好明目張膽地這般做呀……”
“那有什麽……”賀雲嘉將自己心中的話默默咽下去,賀令薑她還養了一隻黃父鬼在身邊呢。
“急什麽……”賀令薑悠悠道,“我便是不出手,想來那胡四也很快就呆不下去。”
人離其居,鬼歸其處,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