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石齋裡四下無人,窗檻上結滿了蛛網,破敗不堪的木門銅環上積滿了灰塵,院牆上到處都是裂痕,仿佛是歲月留下的刻痕,似刀如劍。
王小石站在廖落的院子裡,孤零零的看著被爬藤遍布的老屋,那枝藤極力的伸展著,努力的纏繞著,頑強不屈的守護著這裡。
王小石曾經也有要守護的人和事。年少的他拜在天衣居士門下,習得一身絕世武功,心懷抱負來到了京城。
這裡是他夢開始的地方,可後來一切都變了,變得讓人心碎。
夢也碎了。
支離破碎。
夢碎了還留在這裡幹什麽?
王小石啊王小石,你該何去何從?
“喀喀喀喀……三弟你還好嗎?”
王小石被這咳嗽聲驚得猛回頭望去,他太熟悉這咳嗽了,心裡也一直想念著這個人。
這人一臉憔悴,滿身的病態,唯有一對眼眸如同兩朵寒焰,還有那把刀身緋紅,刀鋒透明的短刀。
好美的一把刀,好一個“夢枕紅袖第一刀”的蘇夢枕。
王小石激動的眼圈噙著淚,聲音顫抖的喊道:大哥,我好想你!
蘇夢枕笑著說:我也想你,好兄弟。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王小石跑了過去,一邊擦著淚痕一邊說:好,我很好。
蘇夢枕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過得是顛沛流離的日子。我真希望當年沒有把你帶入金風細雨樓,讓你卷入了這場紛爭。
王小石用力的搖著頭說:不苦不苦,我不後悔認識大哥,更不後悔加入樓裡。現在大哥回來了,我們又可以一起共同進退,榮辱與共了。
蘇夢枕寒火似的眼睛流出了暖意,照亮了他虛弱蒼白的臉:這輩子大哥有你這樣的好兄弟死也無憾了。
“蘇夢枕啊蘇夢枕,你說你虛不虛偽,王小石是你的好兄弟,我就是你的工具”
還是王小石熟悉的聲音,熟識的身影。
一個身材修長,面目英俊,透著傲氣的人從屋內走出來。
蘇夢枕眼裡的寒焰更冷了,面色也變得肅殺起來:你這個叛徒!
而王小石看到這人也是百感交集的喊了一下:二哥!
金風細雨樓的叛徒,王小石的二哥,那也只能是“驚神指”白愁飛了。
白愁飛瞅了瞅蘇夢枕,又瞄了瞄王小石,冷冷笑道:你一直就沒把我當作自己人,只是利用我去做一些王小石不願意做的事。
王小石忙說:二哥不是的,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一直把我們當成兄弟!
白愁飛冷哼道:是把你當兄弟,不是我。其實我就是一枚棋子,等沒了利用價值他隨時都可以棄掉的。
蘇夢枕歎聲道:我從來都把你當兄弟,信任你,給你機會。只是你後來的路走錯了,走了一條不歸路。
白愁飛笑道:我的路走錯了!那條路是我想選的嗎?你在樓裡我有路可走嗎?
王小石走到白愁飛面前說:二哥,你瘋了嗎?大哥沒錯,是你自己做錯了,你不該背叛大哥,更不該想殺他!
白愁飛忿忿不平的說:你別假慈悲了,他準備把金風細雨樓的位子交給你。我付出了那麽多汗水和心血,最後竟然是一場空。
王小石說:二哥你誤解大哥了,他一直很看重你的能力,如果你不走錯路,樓主的位子是你的。
“三弟你錯了,位子是你的,不是給他的!”
話音剛落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王小石驚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話的人是蘇夢枕。
白愁飛說:看到了吧,他心裡從來都只有你這個兄弟。
“二弟你也錯了,我心裡也把你當兄弟,哪怕是你要殺我的時候!”
咳嗽聲又響起,很撕心,很裂肺。
白愁飛瞪了蘇夢枕一眼說:蘇夢枕你太虛偽了,大丈夫要敢做敢當。
王小石也疑惑萬分問道:大哥,為什麽?我根本做不了樓主,二哥的才能遠勝於我。
蘇夢枕走近兩人,白愁飛左手拇指微捺,尾指輕挑,準備出指攻擊。王小石想要拔劍阻止。
蘇夢枕非常從容,淡定,鎮靜的走到他們兩人面前。
白愁飛沒出指,王小石沒拔劍。
因為蘇夢枕一手牽住他,一手握緊了他,三個人又這樣聚在一起。
“二弟,三弟記得我們當年在苦水鋪初遇時的場景嗎?記得我們一起走上金風細雨樓的樣子嗎?我說過這輩子只有兩個兄弟,一個是你,還有一個是你,不管經歷怎麽樣的風雨,我們都是兄弟!”
王小石淚已止不住流了出來:你永遠是我的大哥,小石頭永遠是你的好兄弟。
白愁飛冷漠的抬首望著天,不去理會蘇夢枕,他愛看天。
他志在叱吒風雲,無奈沒有用武之地。
他欲縱橫天下,可惜還是默默無聞,沒有知己。
他想建立萬世功業,闖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績。
最終還是敗了,一敗塗地。
蘇夢枕歎聲道:二弟。我承認對你太嚴厲了,但那是為你好。
白愁飛冷哼一聲道:把樓主位子交給王小石也是對我好?
蘇夢枕緩緩道:其實我是希望把金風細雨樓交給你們兩個人。
白愁飛依然抬著頭,王小石忙問道: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蘇夢枕松開兩人的手說:我的身體那時撐不了多久。二弟你知道三弟是為了不和你爭才離開樓裡的我也知道你有更遠大的目標。所以我放權讓你去做去闖,想好好鍛煉你。以後可以和王小石一起共同支撐起金風細雨樓……
白愁飛仰天大笑,打斷道:說到底還是要讓他做老大。
蘇夢枕用手帕捂住口鼻劇烈的咳嗽了幾下,咳得連身子都有些佝僂了。
王小石忙扶住蘇夢枕道:二哥,你就不能讓大哥把話說完嗎?
蘇夢枕緩了緩氣說:三弟為人仁厚,熱忱,胸懷坦蕩,俠義心腸。他來做樓主,金風細雨樓抗金擊遼,鏟除奸黨的旗幟不會變。二弟你有野心,拚勁,工於心機,殺伐決斷,樓裡有你在可以讓蔡京等奸黨有所畏懼,還可以繼續壯大樓裡的勢力。他是樓裡的光,帶領大家朝著目標前進。你是樓裡的影,維護著樓裡的安危,大家的安全。
王小石抹了抹淚痕說:大哥,我不想做什麽樓主,隻想做你的兄弟。
白愁飛說:我終究是活在陰影裡的人,以前是你的陰影,將來是王小石的。
“二弟你錯了,你沒有活在任何人的陰影裡,你是活在自己的陰影裡。”
白愁飛低下頭看著蘇夢枕說:我不是你,天生就是金風細雨樓的繼承人。我也不是王小石,是天衣居士的徒弟,自在門的第三代弟子,他這樣的人遲早都會有機會的。我是個孤兒,沒有好的家世,沒有聞名的師傅,一切只有靠自己去爭取,去拚。我千辛萬苦得來的東西,不能就這樣輕易失去。
蘇夢枕說:我給了你機會,可你太急功近利,沒有走對路,去勾結蔡京,傅宗書這些人。
白愁飛狠狠的說道:不去攀附權貴,不和朝廷大員打交道,怎麽讓金風細雨樓迅速壯大,沒有權勢如何去完成收復山河,驅遼抗金的夢想。
王小石說道:二哥,不是非要那樣做的。只要大家兄弟同心,也能做成大事。
蘇夢枕無奈的說道:二弟,和他們這些奸黨在一起,很快你就變成了他們,開始同流合汙做出違背自己意志的事。
白愁飛說:我只是利用他們,等我有朝一日權傾朝野,也會收拾他們。
蘇夢枕冷冷的笑道:你又錯了,到時你只會成為第二個蔡京那樣的人,因為權力會讓人迷失,特別是你權欲心很重的人。
王小石拉了拉白愁飛的衣袖說:大哥是對的,你陷入了權欲的泥潭只會無法自拔,被貪和嗔牢牢鎖住。
白愁飛甩開了王小石的手,怒道:你們一個個來對我說教,你們都是好人,我是惡人行了吧。既然惡,我就惡到底,把你送去見閻王。
白愁飛中指,食指急彈,發出絲絲絲之音,兩縷指風破空而出,射向蘇夢枕。
同時刀光掠起,刀色緋紅。
猶如黃昏殘霞般淒涼,讓人哀愁。
王小石大喊道:大哥二哥,不要。
蘇夢枕,白愁飛都倒了下去,王小石如被雷劈到一般,人已站立不住。
蘇夢枕的眼神裡的寒火慢慢的在消失,他奄奄一息的說道:三弟,大哥的夢想就托付給你了,還有純兒還好嗎?
忽然蘇夢枕就像一團霧被風吹了就散了,他人也消失不見了。
王小石急轉過頭去看白愁飛,他也變得越來越模糊,看不清模樣。
隱約聽道他說:小石頭,你要當心雷純,要當心。我若要鴻鵠志在紅塵,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白愁飛也隨著聲音飄然而去。
“大哥,二哥,這到底是為什麽?”
“大哥,二哥你們別走,等我,等我……”
——是夢,原來是一場夢!
王小石從夢裡驚醒!
他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有痛感。
果真是夢,好一場噩夢。
可夢也很真,蘇夢枕,白愁飛本來就已經身亡了。
王小石有些沮喪和難受,看了看窗外,天色快亮了。
他起了床,洗了洗臉,到了院子裡。
王小石要練功。
練劍,練刀,練指,練身法。
練功可以讓他更專注,這樣可以暫時忘掉一些事。
可今天似乎不管用,用了隔空相思刀就會記起大哥蘇夢枕,使了傷心小箭的指法,又想到二哥白愁飛。
心神亂了,刀法和指法也就亂了。
王小石索性就不練了,就去膳廳吃早飯。
膳廳裡已經坐著幾個人了,清瘦上人,冷血,神侯府副總管嚴魂靈。
他們都在吃早飯,吃得很香,吃得很有味道。
早飯是小珍姑娘做的,王小石也聞著香味進來,和大家打了招呼坐了下來。
小珍笑著盛了碗粥給王小石。
“小珍姑娘,別別別,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都是順手的事,客氣什麽。”
冷血呵呵笑道:你這個人和二師兄越來越像了,婆婆媽媽的。小珍姑娘是自家人,馬上都是你嫂子了,客氣什麽呀!
冷血確實把小珍當成自己家人一樣,也為鐵師兄能遇到這樣的好姑娘慶幸,二師哥也是飽經風霜多年,該成個家了。
清瘦上人也說:小珍姑娘的廚藝真是好,人也乖巧,遊夏好福氣。小珍姑娘再給我添一碗粥。
冷血也端著空碗道:也給我添碗。
小珍雙頰泛暈,紅紅的。
似兩朵紅霞。
她怯雨羞雲的接過清瘦上人和冷血的碗,緩緩步出。
亭亭玉立的樣子,走路體態也很婷婷。
王小石一嘗,心裡頓時舒心不少,臉上堆砌起了笑意。
清瘦上人問:王賢侄,神侯府住得可還習慣?
王小石道:謝上人關切,住的都很好。
冷血也說:王師兄,把這裡當你家就行,別拘束,不要見外。有什麽需要找嚴總管。
嚴魂靈瞪了瞪冷血道:刑部最近是不是太閑了,要開始指揮我了是吧!
冷血歎氣道:你的脾氣能不能改改,學學人家小珍姑娘。
嚴魂靈噗嗤笑道:冷大捕頭,這句話你應該和那位習大小姐去說。
王小石也笑而不語,低頭吃飯。
冷血不服氣的說:這事你管不著。
“哎喲,是你管不了你的習大小姐吧?”
冷血氣呼呼的也不說話。
清瘦上人說道:好啦好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都別說了。小冷吃好飯,讓我看看你武功長進了沒有。
王小石接話道:上人放心,冷師弟很勤奮,悟性又高,劍法更是讓我也望而生畏。
清瘦上人撫須而笑,冷血是自己親手教過的,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做師傅的心裡怎麽能不高興。王小石的話雖有些抬高冷血的意思,但他的劍法已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王小石問嚴魂靈道:師叔和無情師兄怎麽沒來用膳?
嚴魂靈道:前日無情從八仙觀回來,和諸葛先生商量事情到很晚。昨天兩人又進了宮,一夜未歸。今天送來消息說他們去了天牢拜訪一個重要的人。
王小石點了點頭,心裡若有所思。
嚴魂靈又說:對了,你上次托我查的那個蠱水,有眉目了。這個蠱是“南洋整蠱門”的“藏氣蠱”。中蠱的人看上去和死了一樣,沒有氣息。但氣都被儲存在人體的肺腑裡,來維持生命,一般可以維持四到五天。
王小石回道:多謝嚴總管。
心裡暗自琢磨,神槍會,南洋整蠱門,蔡京,人形蕩克到底還有什麽更深的秘密。看樣子要等鐵手從山東回來才能有一個清晰的線索。
吃完了早飯,王小石就離開了神侯府,直接去了愁石齋幫鄰裡看病。由於他收的診金很少,有時甚至不收,故而來看病的人很多。
到了愁石齋已經有四五個人在等,王小石就擺好桌椅,放好藥箱,筆硯開始忙碌起來。
王小石一忙起來,就不再想那些煩心事了,他也知道自己會因情義所動。
被情義所惑。
為情義所困。
可沒有辦法,誰讓他是王小石。
正午時分,日頭比較大,又是午飯時間,人不算多。
王小石也想看好這幾個人去弄點吃的,再休息一下。
這時愁石齋外突然有了很大動靜,來了不少人。
王小石耳朵一聽就知道大概有幾十個人,都有武功。其中有兩個是絕頂高手,還有一個腳步聲雖然聽出來不諳功夫,卻有些似曾相識。
進來了三個人,兩男一女,對王小石來說都是熟人。
低著頭的白衣公子自然是狄飛驚,還有一個是讓王小石見了就頭大的雷動天,中間那位女子毫無疑問就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
——雷純。
雷動天一進來就那麽不經意的一攔,一攬。把愁石齋裡還剩下的五六個求醫看病的人給推了出去。
推的方式當然是很彬彬有禮的,每人還塞了一錠銀子,之後雷動天就和六分半堂的手下守在了愁石齋的門外,四周。不讓任何人接近。
雷純見了王小石嫣然一笑道:怎麽見了老朋友,都不請我進屋喝杯水?
王小石有些尷尬,不過還是把雷純,狄飛驚請進了廳堂。
並且拿了兩個茶碗,倒了兩碗涼茶,不好意思的說:雷總堂主,狄大堂主我這也沒好茶招待你們,只有涼茶能解解暑氣。
狄飛驚很迅捷的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道:涼茶不錯。
雷純皓腕端起茶碗,輕送入口。極為普通的茶碗,茶水在雷純這裡總是能品出七分優雅,三分精致。
“你最近還好嗎?”
王小石回答道:讓雷總堂主費心了,過得不錯。
雷純悠悠道:叫我雷姑娘,或者純姑娘就好了。
王小石問:雷姑娘今天來有何貴乾?
雷純笑道:老朋友來見見面而已,還有希望你對上次的事別介意!
“上次的事?介意什麽?”
“就是我們讓唐能帶你回京城的事,一路上讓你受了不少罪。”
“你說的是這個事啊!我朋友安全,我也沒事就沒什麽關系。你也不要多心,我不怪你。”
雷純凝望著王小石道:謝謝。我也是有苦衷,本想借你和金風細雨樓可以緩和關系,誰知道後來出了這些事。
王小石笑道:你想和樓裡緩和緊張的局勢根本不需要通過我!
“哦,那該通過誰?”
“通過你自己, 六分半堂一日為蔡京賣命,你們就一日是金風細雨樓的敵人。反之脫離奸黨,走正路就是樓裡的朋友。”
狄飛驚冷冷道:六分半堂現在不聽命於蔡京,就會被他鏟除掉。
“那你們更應該離開蔡京,不然遲早也是成為他的棄子。”
雷純道:六分半堂目前做不到。
王小石說:那還談什麽緩和關系,你們再執迷不悟,戚樓主就不會認同六分半堂,接下去只有開戰。
雷純道:你也變得像他那樣咄咄逼人了。
王小石說:這是金風細雨樓的原則,是蘇大哥生前的底線。
狄飛驚冷笑道:那白愁飛怎麽說?他帶著整個樓都投靠了蔡京,還做了義子。也沒見你有多同仇敵愾的對他。
王小石嚴肅的說道:白二哥是走錯了路,做錯了很多事,自己也得到了報應。可他至少想過要扳倒蔡京,要做大事。
雷純說:白愁飛這種卑鄙無恥的人,你還抬高他?
王小石回答:他的手段是卑鄙,做派也很冷酷。至少他最後放了溫柔一條生路,說明他良心未泯。
雷純道:他放了溫柔就是有良心,對我做的那些髒事就是天公地道對吧?
王小石語氣堅定的說:那件事不是他乾得。
雷純冷笑道:他是你的好二哥,你硬要維護他,我也無話可說。隻笑你不分是非,還談什麽正邪?
猝然間堂內傳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聲音很媚,語調更媚。
“雷大小姐,那天巷子裡的事不是白愁飛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