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站後,地鐵鑽出地下、變成在地表疾馳的輕軌,從住家的後院、餐館的背面和空蕩蕩的停車場之間駛過。
列車內有股像是公共廁所供應的廉價卷紙一樣的粉塵味。有些座位上散落著薯片和奇多的包裝紙、凌亂不堪。車內廣播循環著同一套提示音、告誡乘客切勿公放音樂、切勿一人佔據多座,可隔壁車廂裡一直像挑釁一樣傳來大聲到失真的說唱曲子。
等到停車場中漸漸出現中文標牌,人家的小院裡冒出枇杷、金桔等果樹的時候,李炘知道自己差不多快到站了。
相比他上車的那一帶,這附近似乎更加富裕、治安也好了很多——在沙漠城市瓦迪茲,只要憑借一個社區的綠化程度和樹種,你幾乎能一眼看出街區住戶的族裔構成和收入水平。除了桉樹、棕櫚與仙人掌科的植物,絕大部分的闊葉樹和花草都不可能在不經人工澆灌的前提下順利長成。無意識中,就連住家門前栽種的樹木也明碼標價、足以把人劃分成三六九等。
只靠樹來評判,眼前這片小區大概是個中產街區——就像李炘在輕軌上看到的一樣,出於實用主義,這附近的居民似乎喜歡大肆種植果樹,間或還夾雜幾棵銀杏或是盆景羅漢松。住戶門前籬笆上常有大片盛放的三角梅和紫茉莉,豔麗的花簇在微風中不停搖曳。
熟悉的植物給李炘帶來了若有若無的思鄉之情,讓地鐵站內的遭遇漸漸顯得像是個遙遠陰沉的夢境。他順著街道的走勢,朝山丘上走去,穿過一片阻礙視線的桉樹林,冷不丁看見了西來寺的山門。
這寺廟的陣仗之大著實嚇了他一跳——華裔、越南裔聚居區其實佛寺並不少見,但多數其實隻空掛一個名頭,並無嚴謹的寺廟結構,除了門口偶爾擺著的漢白玉觀音羅漢像一類,整棟建築與平房無異。
可西來寺明顯不是空掛名頭的小型寺廟——光是有山門本身,就已經讓它顯得莊嚴了很多。等穿過鎮著兩隻石獅子的山門,寺廟入口一左一右還有兩尊神像,一是關羽,一是韋陀。
在如此西化的城市裡突然撞見這麽一座正兒八經的佛廟,李炘一時半會兒有點難以接受。來參拜的人看樣子不少,幾乎全是亞裔,不光有老年人,也有被父母帶來的青少年,口音各異,混雜著英語、普通話、粵語和閩南話。
但另一方面,移民文化或多或少都有點南橘北枳的意味——無論乍一看如何忠實於本土文化,細究起來,總是會有一些受製於當地條件、遷移和變異的地方在。等進了廟門,李炘也漸漸看出了一些端倪。
整座寺廟並不是傳統木質結構,而是磚石配黃瓦的結構,似乎是想仿照北方傳統建築,尤其是故宮。可在陽光燦爛的瓦迪茲,這寺廟顯得過於潔淨,瓦片鋥亮到反光的地步,並不具有老建築的厚重歷史感。廟裡屋頂的瓦脊上倒是頗為嚴謹地排布著仙人走獸,但拐角裡又藏著個頗為現代、鋪亮藍色瓷磚的水池,裡邊有五六個花園裝飾一樣的龍王圍成一圈,中間是做出天上天下手勢的幼年佛陀。在這水池的後邊是通向二樓的直升電梯,電梯旁是盥洗室,入口頂上安有頗像是九十年代港台風格的標志,不論男女,都寫著“化妝室”。
李炘順著鋪了塑膠防滑墊的側廊,朝大雄寶殿的方向走去。回廊兩側擺著鳳仙花、馬蹄蓮、含笑一類的盆景和若乾根雕石刻,比起佛寺,倒更給人一種像是上個世紀高級餐館的園林設計的錯覺。他路過功德榜,
掃了一眼字跡娟秀的手寫人名——有好幾人的名字不再是漢字,而是東南亞或是台灣的漢語拚音轉寫。功德榜旁邊的公告欄裡貼有幾張海報,有教小孩漢語的夏令營,有志願者義工征集告示, 還有附近一座由僧侶念經超度的陵園廣告。 他逛到大雄寶殿前,發現香爐邊上有免費贈香。一個戴著闊邊帽的母親正帶著個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在香爐旁的蠟燭上點線香。
“消毒!”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用像捏冰棍一樣的手勢捏著細細的一根香,用中文字正腔圓地喊道。
“不是消毒,是香爐。”
“消毒!”
李炘遠遠地站著,抬眼看了看寶殿裡的佛像——那些金色的塑像慈眉善目,眼熟歸眼熟,卻並不給他帶來任何歸屬感。
大雄寶殿的屋簷下並排有三張桌子,由寺裡的僧人分別負責管理功德捐贈、開光和心理開解,以及販售長明燈。
“你有什麽事嗎?”見他遠遠打量著桌子邊上的說明,其中一個剛好空閑下來的僧人問道。
李炘張了張嘴,略一猶豫,又搖了搖頭。
“只是看看。”最後,他有些悵然地答道。
僧人沒有再搭理他。
李炘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見那個小女孩還在執拗地用過於字正腔圓的漢語和她媽媽辯論到底是消毒還是香爐。他突然感覺自己處在此地,又不存在於此地——他確實位於自己熟悉的文化圈中,卻痛苦而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並不屬於這種文化。
半晌,李炘默默轉身離開,卻又偶然瞥見了寺廟中庭的兩根旗杆——在高空的風中,三色的星條旗和五色的佛教旗並排飄揚,似乎昭示著什麽。
可那昭示的對象並不包括李炘。他不再是橘樹,卻也不覺得自己像棵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