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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煌魏晉》第22章 飲酒黃壚下
  王戎下車來,走向那昔日的黃公酒壚。夕陽已斜在半山,余暉映在他的臉上,溫柔地抹上一層暖融融的橘紅色,讓他看上去竟好似年輕了十幾歲。他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氣,和暖中帶著一點夜色的風涼,恍然間竟有種微醺的感覺,仿佛回到了當年醉臥酣眠竹林下的日子。

  竹林七賢裡,他是最難喝醉的人,大概是年輕身體好,也不知什麽是愁的滋味。他總是看著友人們喝到天昏地暗時,一個個不勝酒力,形象全無地栽倒在地……除了嵇康。他醉得很好看,一反平時那玉人般冷冰冰的姿態,喝了酒後一步三顛,驟然生動起來,興致好時還會彈琴,簡直好看極了,所以大家都喜歡灌他。

  然而飲酒不過小醉,劉伶雖是此中翹楚,卻不似嵇康那般大醉,他想溺死在自己的理想國中,若有人要逼他醒來,睜眼的那天就是死亡。

  王戎看得出這個苗頭,但沒有去叫醒他。這世間本來人各有志,更何況,玉山之將崩,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風流盛事,誰也陪伴不了,誰也阻止不了。

  嵇叔夜獨行在毀滅的大道上,他的身影是那麽蕭瑟,氣概是那麽孤絕,就連劊子手也不曾正眼看過。可他卻有無數傾心的知音,三千太學生是,竹林之友是,廣陵散是,就連鐵匠打鐵時那呼呼作響的風箱,都在聆聽。

  只有留下的人,才最孤獨。王戎不免歎息,他甚至連一封傲氣縱橫的絕交書都沒有得到。

  行刑的那天,王戎沒有去看,他怕一不小心陷入某種悲戚的心情裡無法自拔。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他甚至早早買好了酒肉,打算盡快吃飽喝足然後蒙頭大睡。可奇怪的是,那酒一入口竟出奇的苦澀,滾燙的液體燒灼著喉頭心間,燒得眼睛都熱了。他咽不下去,把酒全吐了出來,連帶著早上吃的東西也通通吐了個乾淨。

  日影西斜,他仿佛能聽到殘風裡揮灑的琴聲,那必是嵇叔夜最喜愛的廣陵散。心臟反常地狂跳起來,仿佛在胸腔裡待得不稱意,將要激越而出隨什麽人而去似的。王戎坐倒在地,捂住心口那滾燙的地方,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平靜下來。

  嵇康死後不久,一天晚上,向秀來找他喝酒。

  他其實已經醉了八分,卻還死拉著王戎的袖子不肯放手,隻說“醉了也不解愁,還要再喝!”

  從向秀那迷迷糊糊的言語間,王戎知道他那天見過了司馬昭。

  “你不是想做許由嗎?如今為何而來呢?”

  王戎問他怎麽回答的,但向秀不肯再重複,隻說這是他一生中說過的最大的謊言,讓他覺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個自欺欺人的夢。

  “伯牙已去,子期何存?子期何存?”他不停地念叨著這一句。

  向子期已經不在了。

  王戎沉默不語,甚至也沒有陪他多喝幾杯,今日之事並非不可預料,他也猜得出向秀是怎麽回答司馬昭的,不然就不會安然坐在這裡了。

  後來向秀再也沒有來找他喝酒,他似乎決定靜下心來與自己慢慢折磨,也許鬥爭到某一天終於能夠求得一個和解。

  阮籍不久後也同嵇康一起去了,也不知往生之路,走的還是不是同一條。

  王戎與他是忘年之交,遊處的時日雖不多,卻正正是快意無比的。後來阮籍進了官,心不在焉地掛著頭銜,話說得越來越少,酒喝得越來越多,一味放浪形骸。可王戎能看進他的眼睛,看懂裡面那無比清醒的微光,他們兩人本來相似,

只不過一個裝醉,一個不裝而已。  王戎想阮籍也一定能看得清自己,看透了他這個敗意之俗物,卻依然願意與他做朋友,以他為解語之人。

  這也無礙,生活總要繼續,飲酒傷身,治喪破財,兩樣都不是什麽好事。

  他不會像向秀那樣,內心痛苦煎熬千刀萬剮,世事本就如此,何苦與自己過不去?他也不會像阮籍那樣,提心吊膽故作狂態,人生何處不是戰場,又能逃去哪裡?他王濬衝是聰明人,從小就很聰明,知道只有把自己養成苦澀的果子,才能免去被攀折的命運。

  王戎在酒壚前默立了一會,不發一語。裴頠也從後車裡下來,看看是什麽事讓王戎停住了腳步。當壚的年輕女子見有客人,快步迎了出來,王戎見她面貌覺得極為眼熟,回想一下,憶起這與三十年前的老板娘生得一模一樣,想必是親生女兒了。當時年輕,見老板娘生得俏麗,忍不住便開了幾句玩笑,不想一晃眼,女兒都這麽大了。

  再不是能開玩笑的年紀了。

  裴頠環視一圈,略有些不解道:“嶽父大人?今晚還有家宴,美酒自然不會少的。”

  王戎微一點頭表示了然,卻道:“早年我曾與嵇叔夜,阮嗣宗在此飲酒,今日舊地重遊,而故交不複存也。”他說的很淡然,好似並不很傷心。裴頠聽了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好,王戎雖則任性,骨子裡卻是精明通透的,平日裡極少說起這樣敏感的話。

  像是看出女婿心中所想,王戎接著道:“竹林之遊,必不能久,本是意料之中事。故人去後,獨我為時勢所羈,往日已逝,杳不可追,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

  拎酒來的女子不由多看了他兩眼,欲言又止,似乎也有熟悉之感,她想了一會,那雙眼睛“燦燦如岩下電”,不會是別人……她驚喜道:“可是王公子王濬衝?”

  裴頠看向王戎,有些驚訝他這個酒家女子怎會識得他,王戎隻略一頷首,並不顯出自己也認出了對方。

  那女子望了一眼兩人身後馬車,暗暗奇道,這樣的大官竟然獨自出行而無侍從跟隨,又一瞥身後,見父親沒有出來,便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桃,聽母親說過公子風采,從小就十分仰慕,有個不情之請,不知……”

  裴頠用眼神勸王戎不必多作糾纏,卻不料他不為所動,反而直視著酒家女道:

  “你說。”

  “我母親最喜愛的便是文人雅士之風,隻恨自己才學淺薄……今日若能得王公子墨寶一件,也算了母親一樁心願。”

  她一直用著公子的稱呼,仿佛他還是多年前的那個令酒家女傾倒的年輕人。

  王戎略一沉吟,點頭同意了。然而他卻沒有排開平日裡論文習字的架勢,只要了一支普通的筆,點了粗炭作墨,信手便在酒壚裡灰黃的土壁上揮毫:

  飲酒黃壚下,相與竹林間。

  昔人隨風去,歲月自遐遷。

  咫尺渺茫處,山川一何遠。

  莫學風流子,零落不忍見。

  詩的意思很淺顯,任誰都能看明白,阿桃卻怔住了。素有盛名的王濬衝,讓母親心心念念的風流人物,叫人莫學風流。

  墨跡深深地陷入牆面,仿佛皺著的眉頭,越是憂思越是難解。阿桃回過神來,只見那兩人的已馬車在軲轆軲轆的聲響中漸漸遠去,正向著那落寞的夕陽,幾縷零落的余暉拖在地上,把孤獨的車轍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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