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橫舟喊出這一句“太后”時,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勁。
因為這一場戲沒有對手演員!
如果他只是對後半段劇情進行簡單的表演。
單純地把劉盈被逼回宮時,那種絕望、無奈、憤慨的情緒給演出來就行了。
不需要對手演員也可以完成這段表演。
可是當他的腦海中產生了新的理解,對這一段劇情進行了重新的整理之後,呂後這個人物角色成為了他表演中很關鍵的一環。
沒有對手戲演員,這一場戲根本就不可能完整。
徐橫舟覺得自己有點尬住了。
他盡量維持鎮定,繼續表演。
他眼神裡的戒備與抗拒毫不加以掩飾。
無論是表情眼神還是身體姿勢,都以一種抵抗的姿態與呂後默默對峙。
對峙了十多秒。
徐橫舟深吸一口氣,接受了這場戲自己要獨自表演的情況,並且做好了準備。
他剛要做出動作,身穿古裝華服,氣質雍容華貴,面容嚴苛的“呂後”進入了他的視線。
“呂後”見到徐橫舟言行間暴露無遺的抗拒,內心一震,瞳孔微微放大。
她對劉盈這次“逃亡”早有防備,並且做出了相應的安排。
可是在發現劉盈竟然真的不顧一切,隻想要逃出皇宮的那一刻。
呂後忽然就不想攔了。
她心中有氣。
呂後想要看一看,劉盈這個從小被她好好地護在深宮,不知人間疾苦的皇帝,出了宮去,還沒有了權力後,又能有多瀟灑。
可那些暗中跟隨在劉盈身邊的護衛所傳回來的信息竟然、竟然沒有提及劉盈半分落魄、艱難。
劉盈好像天生就能適應民間生活。
普通的大餅就著民間醃菜,竟然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一盞滿是匠氣的花燈,竟也能博劉盈心悅?
呂後覺得非常荒謬,這諾大宮殿的金碧輝煌,還比不上一盞粗劣花燈的燭火螢光嗎?
荒謬過後,便是一絲掩藏不住的恐慌。
她覺得有些事情失去了控制。
劉盈的所思所想與她所預料的竟然完全不同。
呂後當下便做出了決定,要護衛立刻把劉盈請回宮。
而在下一秒。
她又改了主意,讓護衛繼續暗中保護。
呂後要自己來。
她要親自出宮去見劉盈,把他給帶回來。
渭水之上。
劉盈昨夜便是從此處乘船逃出皇宮。
他在宮外自由了一天之後,意外發現竟然有人暗中跟蹤於他身後,立刻警惕起來。
在與暗中跟蹤之人鬥智鬥勇之後,他決定回到渭水,沿河而下,去往南方。
卻在登船時,與在岸上靜立良久的呂後目光相對。
……
徐橫舟見到“呂後”眼中的驚訝,立刻就知道這位對手演員和自己對這一場戲的理解對上了。
他在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氣。
打起精神來。
做出回應。
徐橫舟原本非常抗拒的神情姿態,竟然微微放松下來,眼神從原本的戒備抗拒轉變為了一種強烈的快意。
那是一種報復成功的快感。
他第一次在呂後的眼中看到對自己行事的驚訝。
哈,對方恐怕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明明白白地把抗拒顯露在她的面前吧!
所有人在她面前都謹小慎微,畏畏縮縮。
或是為了求活,
或是為了權利。 總之是有所求才有所懼。
從前的他也是這樣。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對方先是獨掌大權,玩弄權術,借他之手,罷黜忠臣,鏟除異已。
後又為了讓他孤立無援,殘殺了他的兄弟、愛人。
呂後總以為只要將他身邊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去除掉,就能夠完完全全地掌控他。
但她錯了。
徐橫舟眼中的快意越來越盛,呂後已經把他所有想要保護的東西全都毀掉了。
他對呂後再無所求。
就算今天被呂後押回皇宮,他也是自由的了。
因為他已經無所顧忌、無所掛念。
現在唯一的追求就是自由。
不得自由,毋寧死。
於證站在監視器前,目光在戴春榮飾演的呂後和徐橫舟飾演的劉盈之間來回打轉。
很奇妙。
原本徐橫舟一個人表演,他還覺得有那麽一絲難以理解。
可“呂後”一入鏡,與徐橫舟對視上時,於證瞬間就看到了這短短幾秒鍾,呂後與劉盈兩個人之間情感上的交鋒。
很有張力。
這種情感上的張力會讓觀看表演的人忽略掉邏輯關系,放棄思考,完全投入到當前這段劇情中。
於證現在就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導演去保持理智,而是放任自己,站在觀眾的角度,全身心地代入觀看這場表演。
他有一種預感,眼前這段表演的劇情雖然在劇本范圍之內,但呈現出來的效果一定是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羅竟注意到於證身體微微前傾, 完全把注意力放到了眼前徐橫舟的表演上後,微垂視線,不再看徐橫舟的表演,而是默默地在腦海中回顧、排演真正要試鏡的那一段戲。
“呂後”依舊不言不語。
徐橫舟沒有過多猶豫,直接開了口:“母后。”
不論是上一句太后還是這一句母后,都是他主動開口。
但是喊呂後為“太后”的時候,看似表達了疏遠,實際上劉盈整個人的情緒都非常緊繃,極其慌張。
而這一句“母后”看似親近,卻毫不示弱,反倒讓呂後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一天而已。
劉盈只是出宮一天,居然就有這麽大的變化?
呂後不敢相信。
她有些後悔了,自己就不應該放任劉盈出宮。
但沒關系,一切都來得及。
呂後收斂了眼中複雜的情緒,平靜地看向劉盈,就像往常無數次那樣,輕而緩地開口:
“你是一位皇帝,要有帝皇的擔當,不該有的想法,就不要有。”
劉盈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靜默不語。
徐橫舟的神情中甚至帶著一絲迫不及待,語氣堅定中又含著一絲莫名其妙的興奮:
“不,我不是皇帝,我是劉盈,我是劉盈!”
呂後目光逼視過來,語氣依然平靜:“你是劉盈,你身上流著漢家高祖的血液,你生來便尊貴無比——”
徐橫舟眼神空洞了幾秒,忽然也平靜下來,他搖頭打斷:“你說錯了,我不是劉盈。”
他平平看向呂後,語氣淡淡:“而劉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