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往前拱,狗往後刨,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這話用在此刻的“野丫頭”身上就最恰當不過了。
前日在夢中那老頭就說有人躺在道觀裡,那時也沒當回事,可昨夜又夢見那老頭,說那人還躺在觀裡,只需如此這般便能救他。哪知這話竟然是真的,這裡果真倒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
野丫頭本就是多事的主,膽子也大,即便沒那老頭慫恿她也會多事的。
她大著膽子試了試鼻息,兀自嘟囔著:“嗯?還活著!可怎麽會不醒呢?該不是吃了什麽迷魂藥吧?”
既然活著就沒什麽好怕的,弄醒就是了。野丫頭身上帶著餅子,想著等那人醒了便好歹送他一些,能救人性命總是件好事。
撓腳心、潑涼水、扎人中、薅頭髮……所有能用的招都用了一遍,那人還是死狗一般,連個屁都沒有一個。
嗨!這可怎麽辦呢?總得想法讓他醒過來呀。
野丫頭從記事起就村裡村外的胡鬧,比男孩子都野,渾起來也是滿腦子的歪點子,可此時他卻沒招了。腦子又轉了幾圈,忽然記起了夢中那老頭的話,便如此這般地吩咐同來的兩個淘小子,把那倆混蛋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這……這能行嗎?”“再說……再說上哪兒弄去呀?”倆小子不情願地嘟囔著。
野丫頭立刻豎起了俏眼:“上哪兒弄去?上崗的時候你不是踩到了嗎?還有,你肚子裡這些東西還少嗎?別他M廢話,快點!”
野丫頭的藥方的確又惡心又刺激,難怪那兩個連閻王胡子都敢拔的渾小子會打怵。
那是狗屎加上人屎再和上熱尿的怪方子,中人必嘔,也就野丫頭能想出這招來。
醒不來的人就得刺激,別管什麽法子,能讓人受不了就行!
野丫頭捂著鼻子指揮,一個混蛋同樣捂著鼻子用木棍往那人頭上亂抹,什麽嘴、鼻子、眼睛、耳朵,凡是腦袋上有眼兒的地方都塗上了黃黑相間的汙物。用野丫頭的話說,這叫穿七竅,死人都能弄活嘍。
可想而知,那人須臾間便被弄得臭不可聞!髒不忍睹!觸目驚心!
……
“啊……啊……”“噗通!”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那人突然從土炕上爬了起來,雙手胡亂地抹著臉,然後一個跟頭栽到了地上。
“醒了,醒了!”一個渾小子驚叫道。
“叫什麽叫,快跑!”也不管兩個渾小子,野丫頭蹦起來就跑,沒幾步便竄進了樹叢,閃了閃沒了蹤影。
……
老爺嶺的一支余脈蜿蜒而來,至吳縣十余裡處稍稍一頓,又在不遠處隆起了一道弓形的土崗,算是徹底到了盡頭。當地人觀其形便也稱之為“土崗”,從古至今,向無名氣。
崗間有一道觀,不知何年何月所築,傳下來亦不知多少歲月了。
數月前,這座道觀開始有了道人,鄉人稱“小道士”。
此人乃是一位略顯懵懂的少年,平日裡深居簡出,並不與鄉人融洽,至於其來歷就更是難知其詳了。
他就是那個被野丫頭用各種屎尿熏醒的人,雖說人醒了,但腦子卻壞了,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此事野丫頭他們對誰都沒敢說,看那人八成是給熏傻的。
……
已是深秋,夜色下的山間一片灰暗,寒露漫野,天氣愈發的涼了。
此刻,那小道士正坐在一架疾馳的馬車上。
他身上捆著繩索,
眯著眼似睡非睡,身子隨著馬車上下顛簸著。透過淺淺的夜幕,尚依稀可辨的是已漸漸長成的軀體,但仍舊是滿面的稚氣和懵懂的神情。 車上還有一對女子,此時正擁在一起嚶嚶的低泣,看衣著像是有錢人的家眷。
坐在她們旁邊的是一個瘦瘦的男人,他正用一雙類似狼一樣的眉眼盯著面前的女子,嘴角似乎要流出水來。
“再哭就一刀宰了你們!煩死了!”
除了小道士和那對女子,車上還有四個男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衣打扮,手上是要命的家夥,一個個凶神惡煞。出言呵斥的是一個壯碩漢子,他的話很管用,兩個女子頃刻間停止了低泣。
馬車繞過土崗一路向東,倏忽間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
距土崗往西一余裡就是“大荒台”。
這是一個很大的村屯,在整個吳縣也是首屈一指,年代久遠。
據老人講,大荒台原本是一片荒原,前朝立國之初,一位功臣子弟來到這裡安家,皇命特許他以一騎之力圈地,也就是所謂的“跑馬佔荒”。此人圈下的地盤就是現在的大荒台,南至松江北岸,北至金城以南,東西四十余裡。
至今,此地早已非當年的貴胄所屬,歷經百余年的滄桑,那家的後人已各奔東西,原有的田產也數度易主,如今已分屬大小十幾家地主和眾多散戶。
大荒台的地主有大有小,而最大的便是村西的宋家。
黃昏過後,往日早已安靜的村鎮卻突然鼓噪起來,街上人人神情緊張,三三兩兩的奔向村西。
村西的大宅院內,早有人掛起了兩隻大燈籠,整個庭院籠罩在由近至遠的昏黃之中。
就在慌亂時,大門外匆匆走進七八個莊稼漢子,為首之人手提鐵棍,一陣風似的闖入了堂中。
“振堂,有消息嗎?”
坐在藤椅上正自發呆的中年人急切地站了起來。
那漢子搖頭,一臉的無奈:“叔,追了很遠,沒有半點蹤跡,怕是早就走遠了。”
撲通,中年人一下跌坐在藤椅上,兩眼淚流滾滾,哽咽道:“完了,這可讓我怎麽辦呀!該殺的土匪,你們不得好死!”
“叔,他們不是留話讓準備贖金了嗎?青蓮妹子她們不會有事的。”
“贖回來又能怎樣,她們還能做人嗎?”
“咚”,漢子把鐵棍往地上一頓,叫道:“我連夜去老山頭,就是放火燒山也要把他們找出來!”
中年人擺擺手,長歎一聲道:“還是先顧眼前之人吧!你叫人去套車,趕緊把徐郎中接來,晚了怕是來不及了!”
中年人名叫宋少忠,宋家的當家人。
正是天有不測風雲,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就在他忙於秋收的時候,家裡卻突然進了賊人。
一通胡作非為,兒子青海被打成重傷,奄奄一息,家裡的細軟也被洗劫一空,而大女兒青蓮和姐姐家的女娃秀萍也被擄走了。
惡賊臨走時放言,三天之內準備三千兩銀子送到老山頭,否則撕票!
宋少忠是本地的大地主,但遭此橫禍也只能乾瞪眼,有什麽辦法,女兒和甥女在他們手上,又如何敢輕舉妄動?
……
馬車已拐向東南,山裡的風更冷了。
看著三個昏昏欲睡的漢子,小道士眼中閃過一絲輕蔑。
隨著一道似有若無的暗影從身側閃過,他兩肩輕輕抖動,那捆在肩背和手上的繩索竟緩緩地松解開來。
小道士來自哪裡,姓甚名誰?鄉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從混沌中一下便走了出來,睜開眼就是面前的這個地界了。
當然,除了這些還有滿頭的屎尿,他一樣弄不明白。
曾經的自己是誰?經歷過什麽?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這道觀就是他的家,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撬開一塊磚就能找到一本書,這是數十年間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可他卻隨意取來,便如自己的家藏。陌生的是,他從未來過這裡,搜遍記憶也沒有任何印象,因為他的記憶原本就是空的。
那本書也端的奇怪,開篇便是一段非詩非詞的語句,無轍無韻,難測其意。
上書:
一念成,炁乃生,乾坤始。久分分,久合善,與善正。合牽炁,氣通玄,器惡反。散意真,臨兵鬥,混與質。凝名重,前行者,成惡無。意無九,列陣皆,三彼相。象相出,重六入,重與涉。萬相無,真相有,世此陰。合生眾,塑處微,極隔陽。
書中還有一篇武術技法,不過也只是技法,並沒有練功的法門。練武不練功,終究一場空。只有招數有甚屁用!
好在這些廢話後面竟是一些離奇的招法,讀來甚是有趣,時日久了便記在了心上。
最讓他納悶的是,他竟懂得岐黃之術,這卻不是那本書上得來的。難道是天生的?但這又怎麽可能?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卻並未以此為業,也不曾賣弄,因為他手裡有錢,那些錢他醒來時就在。
除了買些應用之物,他很少去附近的村落,更不與人搭話, 就像活在另一個天地裡,孑然一身。至於小道士之稱,也不過是鄉鄰們給安的名頭,畢竟他住在道觀裡,也算貼切。
今日傍晚,四個漢子來到了崗下的林中,望著村子探頭探腦,鬼鬼祟祟。
他不知道這是些什麽人,但明顯不是好人,看那賊兮兮的樣子,說不定在打什麽壞主意。
可此事還是與己無關,他早早便睡下了。
入夜,外面有腳步聲,間或是低低的抽泣。
起身看去,外面一共是六個人,那哭泣的是兩個女子,還有,就是那四個漢子。
小道士完全有機會躲開那些人,對此他很有自信。
只是,他還是被捆了起來,因為在內心深處突然有人在告訴他,“救下這兩個女子!”而說話那人似乎就是他自己。他沒有猶豫。
小道士孑然一身,無親無故,自然也不會有誰在意他的存在,土匪們帶走他只是為了回去做使喚人,打雜。
可這四人卻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這小道士卻是有備而來。
恍惚間,那小道士突然動了起來。只見他雙手連揮,三團白霧迅疾地灑在那三人面上。左右兩個漢子頹然癱在了車上,坐在車尾那人一聲不吭地被直接顛了下去。
趕車人突覺有異,剛回頭便也著了道,被小道士一腳踹下了馬車。緊接著馬韁一緊,那轅馬一聲長嘶,馬車猛顛幾下終於停住了。
“你!……”“你!……”兩個女子被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驚呆了。
小道士面無表情,隻淡淡地說道:“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