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郭惠妃知道是人終究難逃一死,但每當她聽到這種話從老朱嘴裡說出,總會覺得心如刀絞。
“皇爺,莫要說喪氣話,您是萬歲,能活一萬歲……”
老朱先前也聽過類似的話,是從翁妃嘴裡說出來的。然而,此時郭惠妃所說的萬歲,卻給了他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因為,他明顯感覺胸膛被點點淚痕浸濕,懷中也漸漸傳來壓抑的啜泣。
“傻慧兒!”
“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見歷朝歷代哪個皇帝活過百歲哩……”
“臣妾不管!”
“要真有那麽一天,臣妾是肯定陪著您一起走的……”
老朱緊了緊手臂,將愛妃抱得更緊了。
“你說這話咱信!”
“但你不能跟咱一起走,你得活著,替咱當太皇太后,替咱看著大孫,替咱看著大明!”
郭惠妃聽到這話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哭泣的聲音更大了幾分。
老朱刮了刮郭惠的鼻子,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
“傻慧兒,這種事有啥好哭鼻子的?”
“對了,你馬姐姐臨終時曾勸過咱,讓咱立你為皇后。”
“當時你竭力推辭,現在就當為了大明,為了咱,當這個皇后吧!”
郭惠妃聽到這話趕忙收起眼淚,然後從老朱的懷裡掙扎出來,恭恭敬敬地跪在老朱面前。
“皇爺,這話可不能亂說!”
“臣妾當年推辭,現在依然推辭!”
老朱見郭惠妃這個架勢,也趕忙坐了起來,滿臉詫異地看向郭惠。
“郭惠,這是為何?”
“后宮多少人做夢都想當皇后,為何你屢次推卻?”
“皇爺,您想想看,臣妾若是當了皇后,那臣妾所生的三個兒子就子憑母貴成了嫡子。”
“雖說他們都是臣妾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難免生出不該生的心思……”
“臣妾不想害他們,臣妾隻想讓他們平安地過完一生……”
郭惠妃這番話一出,讓老朱簡直對她刮目相看。
老朱以前一直將其當成情人、寵妃、傲嬌的小姨子等等,從來沒想過郭惠竟然擁有這般大智慧。
“咱以往小看你了!”
“你今天給咱好生上了一課喲!”
“難怪你馬姐姐那般信任你,甚至臨終前還向咱諫言。”
“現在觀之,咱在看人方面遠不如你馬姐姐……”
郭惠妃聽到老朱如此稱讚自己,臉上當即飛起兩片羞澀的雲霞。
“皇爺謬讚了,臣妾也只是跟在馬姐姐身邊長大,跟著馬姐姐的做人做事的道理……”
常寧宮中,老朱跟郭惠妃促膝長談之時,另外一邊的朱允熥卻趁著夜色出宮了。
對他來說,今天的事情不過是個插曲,更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但此事卻對皇族,乃至於整個大明產生深遠的影響。
只是此間人還未曾察覺罷了。
朱允熥回到北宮,就投身於加班加點的工作之中。
在朱允熥忙碌於政務之時,大明皇次孫朱允炆的婚事終於敲定了。
老朱為其選了個黃道吉日,隨便從禮部挑了個官,就讓其代替皇家下聘。
常茂夫人馮氏特意為此事來北宮面見朱允熥,跟朱允熥詳細地解釋了一番。
“皇太孫殿下,若是您實在不喜此事,我們常家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朱允熥跟馮氏接觸不多,只是去常家吃飯的時候偶爾見過幾次。
現在朱允炆和常家長房長女的婚事都定下來了,馮氏卻突然找上自己,當即有些無法理解。
“大舅母,咱們都是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了。”
“表妹和朱允炆的婚事已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就差最後一步親迎了,您現在跟我說這個話不嫌太晚了嗎?”
馮氏怕就怕朱允熥會因為此事跟他們常家生嫌隙,現在聽到朱允熥這樣說,心裡當即一沉。
都怪常琴音那個死丫頭,怎麽就鬼迷心竅,乾出此等不要臉之事!
馮氏對於長女是真的絕望了,一想到家裡還有兩個女兒,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一個艱難的決斷。
“皇太孫殿下不用擔心,只要沒親迎,就一切皆有可能!”
朱允熥已經隱隱猜到什麽,但他還是問了一嘴。
“大舅母所說的可能是……”
“常琴音承受不住皇家的福德,在成親之前生了一場大病……”
馮氏說到這兒的時候,深呼吸一口氣,隨即痛苦地閉上眼睛。
“最後……最後重病不治……”
馮氏說完這句話,隻感覺全身的力氣被抽盡了一般,心痛得更是要碎掉了似的。
雖說她快恨死那不爭氣的死丫頭,但一想到要犧牲掉她,心裡還是刀割一般難受。
朱允熥見馮氏把話說到這份上,當即邀請馮氏上座,並命人給其奉茶。
“舅母說的是什麽話!”
“琴音怎說也是我親表妹,我哪能要她的命?”
“我只是擔心二哥朱允炆,他從小就體弱多病,柔弱不能自理,一看就不是個長壽的人。”
“我擔心表妹嫁給他會吃苦受罪……”
馮氏一聽這話,心裡咯噔一下。
皇太孫跟朱允炆的關系已經惡化到這種程度了嗎?
她先前只是聽聞兩人不和,朱允炆因為呂氏滿門被滅,幾次三番找朱允熥麻煩,卻不料朱允熥早就琢磨讓朱允炆如何“不長壽”了!
不過,朱允熥這番話倒是透露了另一層意思。只要常琴音想嫁,他絕不攔著!
馮氏想明白此事,心裡暗暗松了口氣。
實話說,但凡有一絲絲可能,她都不願意弄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唉!”
“皇太孫殿下能說出這番話,足見對常家是真關心。”
“無奈琴音這孩子沒福氣,辜負了殿下的一片期望。”
“但請殿下放心,常琴音是常琴音,常家是常家。”
“我們常家始終跟殿下是一條心,絕不會背叛殿下!”
這才是馮氏今天面見朱允熥的主要用意,就是代表常家向皇太孫表態,常家會跟常琴音決裂,堅決不會因為跟朱允炆聯姻就偏向朱允炆。
朱允熥聞言臉上登時露出一絲苦笑,暗道馮氏真是想多了。
自己怎麽會因為常家嫁了個女兒,就覺得常家會偏幫外人?
“舅母放心,外甥是不會多心的。”
“家中還有兩位表妹吧,不知舅母可有看中的年輕俊彥?”
“不拘您看中誰,我都會去替舅母說和,保證讓對方答應下來。”
“如果家裡的表妹想要跟皇室聯姻也沒問題,我二叔家的朱尚炳年齡也不小了,到了婚配的年紀。”
“我那不著調的二叔,放著好好的秦王不做,非得偷偷跑上鄭和航海艦隊,說要跟五叔去找什麽青鸞大鳥……”
“唉,也不知我此生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皇爺爺之前跟我透露過,說有意讓朱尚炳襲爵。如果舅母有意的話,可以讓棋語表妹嫁給朱尚炳,到時候常家可就多了個親王女婿嘍!”
馮氏見朱允熥這樣說,臉上立馬露出感激之色。
“多謝殿下卷顧!”
“但常家蒙受皇恩已經夠多了,可不敢高攀親王之尊。妾身惟願小女找個小門小戶的人家,平安順遂地過完此生就心滿意足了……”
馮氏說完這番話,見門口有人抱著一摞奏折等待,就趕忙起身告辭。
“妾身就不打擾殿下處理政務了。”
“先行告辭。”
“我送送舅母……”
“皇太孫留步……”
朱允熥怎麽可能被一句“留步”給留住,非但親自將馮氏送出宮,還熱情的說改天去蹭飯呢。
馮氏回到開國公府,趕忙去了常升媳婦處。
常升媳婦湯氏也一直關注此事,見到馮氏趕忙詢問。
“大嫂,皇太孫那邊怎麽說?”
馮氏坐在椅子上,連喝了三盞茶,這才氣喘籲籲地開口。
“那逆女的命算是保住了!”
湯氏聞言趕忙雙手合十,對著上蒼拜了又拜。
“謝天謝地!”
“我就說嘛,皇太孫仁厚,定然不會因為此事而怪罪咱們……”
馮氏聽到這話,毫不留情地打斷。
“弟妹,你現在是國公夫人,是咱們常家在京城的頭面,切莫生出這種心思!”
“皇太孫雖是咱們的外甥,但他更是大明的儲君。”
“咱們對皇太孫要恭敬,如同對待陛下那般恭敬,如此方可保常家永久興盛!”
“這事是咱們理虧,咱們不忍心處置那逆女,只能厚著臉皮去求皇太孫原諒。”
“皇太孫仁義也好,看在咱們常家的情分也罷。但咱們得謹記一點,情分這東西,用一分少一分,切莫再給皇太孫添麻煩了……”
】
湯氏聞言趕忙躬了躬身,擺出一副受教的模樣。
“弟妹謹記大嫂教誨,以後定當約束家人,不讓常家給皇太孫添麻煩!”
朱允熥在送走湯氏,當即召見了禮部一乾人,命他們重新擬定考試日期,對此次落第的北方士子重新考試。
原本朱允熥是不想管這事的,但誰讓惹麻煩的人是他的老師齊泰,他這個當學生的只能硬著頭皮替他擦屁股。
齊泰忙不迭地答應下來,打算回去就跟禮部的人開會,研究此事如何進行。
然而,就在他剛要離開政務殿之時,朱允熥突然叫住了他。
“你們先行下去,孤留齊師傅說幾句話。”
“諾!”
齊泰忐忑不安的站在原地,等待著皇太孫的批評。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皇太孫在屏退了眾人後,並未指責他此次的過失,反而貼近他低聲問了一句。
“那幾個人真實水平怎樣?”
“那幾個人?”
齊泰先是一愣,隨後意識到皇太孫說的那幾個人是誰,趕忙躬身答道。
“回稟殿下,微臣並未刻意打壓那幾個人。”
“楊士奇的學問不錯,但於八股文一道不是很擅長,還有待於磨煉。”
“楊榮和楊溥八股文寫得尚可,但機變有余,文風卻不夠穩重,顯得有些輕浮。”
“因此,微臣將他們三個黜落,貢院的一眾考官也是讚成的。”
“不過,這三人都是大才,只要持之以恆的學習,假以時日定然會高中!”
朱允熥聽到齊泰這樣說,心裡對幾人的愧疚頓時小了許多。
後來又聽到齊泰對三人有如此高的評價,朱允熥心裡更是開心極了,感覺自己挖到寶了。
“嗨!”
“他們幾個還差得遠!”
“孤也是臨時生了惜才之意,這才想磨礪他們一番,讓他們的學問更有長進!”
齊泰聞言趕忙低下頭,不低頭他怕藏不住自己的大白眼。
自家這個皇太孫弟子越來越不要臉了,不就是嫌棄人家說了你們皇家,這才故意將其黜落麽……
雖說齊泰對朱允熥頗為腹誹,但一想到自己此次能脫險,全靠皇太孫從中斡旋,他也就只能硬著頭皮恭維一句。
“殿下英明!”
朱允熥在送走齊泰後,當即命人去京城的各大會館傳達自己的諭旨。
江西會館。
雖然楊士奇素有才名,但他並不是進京參加考試的。只是因為受人蠱惑,這才借著參加考試的名義進京諫言。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皇太孫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非但搞出一場大糞雨,將他們康慨激昂,仗義死節的諫言給攪黃。
最後更是派出錦衣衛這等喪盡天良的特務頭子,將他們全都抓了起來,逼著他們寫認罪書。
楊士奇向來是個重信守諾之人,哪怕是被錦衣衛逼著寫下的認罪書,還是開開心心地去參加科舉了。
為啥說開開心心呢?
因為他雖素有才名,但卻並沒有參加會試的資格!
此次因緣際會,能撈到個考進士的機會,他豈能不欣喜若狂?
然而,會試榜單一公布,楊士奇的滿心歡喜霎時變成滿腹遺憾,甚至還對皇太孫生出愧疚之情。
皇太孫,學生辜負了您的殷殷期望啊!
楊士奇在看到榜單當天就想暗然回鄉了,但他聽聞北方士子質疑科場舞弊,而且還鬧得滿城風雨,他心裡又存了一絲僥幸。
如果這件事真鬧大了,朝廷重新組織考試,自己豈不是又能考一把?
楊士奇就因為心裡的這點僥幸,這才留在京城多日。
然而,當朝廷的處置結果出爐,肯定了第一次會試成績,不承認其中有舞弊之舉,隻表示再給落榜的北方士子一次機會時,楊士奇徹底心如死灰。
他不敢抱怨朝廷不公,更沒臉去面見皇太孫,他只能收拾起包袱,騎上心愛的小毛驢,踏上返回江西的漫漫路途。
楊士奇在出了太平門,特意去了北宮一趟,站在北宮那寒酸的大門前淚灑襟袍。
站在他的角度,北宮遠遠望去灰蒙蒙一片,只有少數幾個宮殿刷了一層朱漆,剩下的絕大多數宮殿都是青磚的本來顏色。
據說皇太孫建造整座北宮的費用才三十萬兩預算,連根像樣的廊柱都用不起,所有建築都是由磚石砌成!
可恨,自己竟然誤聽了小人讒言,以為皇太孫殘暴不仁,貪婪成性,要搜刮盡士紳的最後一個銅板!
楊士奇想到此處,重重的甩了自己兩個嘴巴,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北宮的方向一頭磕下去。
“皇太孫殿下,學生對不起您啊,嗚嗚嗚……”
“學生此次歸鄉,一定努力用功,爭取下科必定考中!”
“如此才不負殿下對學生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