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家旺都不清楚,自己怎麽會無緣無故的想起來王高衍?這個王高衍不過是自己眾多小學同學中的一個而已。他們已經好多年沒有相見了。由於家旺的生活圈子很小,同村的同齡人基本上都是他的發小,如果是上了幾年學的,那就是發小兼同學,在當時的楓林渡一帶,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能讀幾年書的基本上都值得慶幸了,像家旺這樣的高中畢業生更是鳳毛麟角。這倒不是因為家旺的父母有多開明,眼光有多麽的前衛,據家旺的父親任老漢對外人講,由於家旺在家裡排行老么,活計都讓兩個哥哥做了,家旺在村裡總是和王攀、王高衍等一幫孩子搗亂,任老漢才決定讓他去學校念幾年書,識幾個字兒去。就這樣,這三個村裡的搗蛋鬼或是被家長逼著或是因為小夥伴兒上學了自己跟著去了,來到了學校,他們上學時,家旺已經十歲了,年紀最小的王攀也已經八歲。
由於楓林渡村子太小,壓根兒就沒學校,想上學得去鄰村的柴堡,當時學校在一處破廟裡,一個獨臂的仇老師教所有三個班的十一個學生,當時在學校學到了什麽已經沒有了什麽印象,最大的記憶是,老師對王攀和王高衍都十分嚴格。家旺後來才想明白,雖然三人是同時去上的學,雖然老師對王攀和王高衍都很嚴厲,但還是有區別的,王攀的父親王金鎖讓老師對他兒子“狠揍”是因為他特頑皮,王金鎖想讓老師將他調教過來;而王高衍的父親王世舉則不同,他想讓兒子能夠出人頭地,能夠靠學習有出息了光宗耀祖,讓他自己的臉上有光。至於自己父親的想法則就更簡單了,由於家裡的農活不用自己做,加上家旺愛調皮搗蛋,任老漢就是讓他在學校收收心,認幾個字兒就行了;可偏偏造化弄人,想讓兒子出人頭地的,兒子卻對讀書免疫,簡直就是油鹽不進;想讓孩子在學校得到好好管教的,也是事與願違,越管越叛逆,最後的結果是,王攀闖的禍越闖越大,對學生那麽嚴厲的仇老師都讓王攀的父親將孩子領回了家裡——老師管不了他了!
這麽一來,可讓王金鎖臉上掛不住了,覺得跟受了羞辱似的,他立即將王攀鎖在了家裡存放白菜和紅薯的地窖裡,而且不給吃喝,揚言啥時候改好了啥時候再放他出來,也就是那次成了王金鎖懲罰孩子的最後一次,在餓了兩天后的王攀趁著夜色從地窖裡鑽了出來,他不敢驚動家人,溜到了街上,過度的饑餓讓他對食物的味道極其的敏感,很快就順著食物的香味來到了村裡會計的院牆外,也於是,王攀犯下了一個更大的錯,將會計家準備第二天招待客人的豬肉燉土豆給吃了大半盆,好巧不巧的是,在王攀被人家發現抓了個正著,想詭辯的機會都沒有,情節就順理成章的發展到了王攀害怕被事主和父親雙重“收拾”,那就只剩最後一條路了,腳底板擦油——開溜;就這樣,一個十四歲的未諳世事的毛孩子,身無分文,逃也似的離開了自己的家鄉,他自己也不知道去哪裡,要投奔誰,一路走走停停,有了順路車就扒車搭一段路,人家不讓坐了就靠自己的雙腳往前邁,王攀到底吃了多少苦,恐怕他自己都記不清楚。
而王高衍,也好不到哪裡去。他雖然也姓王,可和王攀家卻並不是一家。王高衍的祖父王昌在解放前靠打快板兒說唱為生,雖然不識字,可硬是憑著超人的記憶將快板兒打得常常滿堂彩,就憑著這張嘴,當時王老爺子硬是靠賣唱勉強養活了一家五口人;在一次逃亡中,
趕上國共開戰,王昌被流彈擊中,腿被廢了,就這樣,王昌帶著一家人就地在楓林渡安下了家。 王高衍的父親,也就是王昌的兒子王世舉雖然也不認字,可在父親王昌的熏陶下還是懂得一些基本的道理,比如,窮人家的孩子想要出人頭地只有讀書一條路,這在哪朝哪代都是真理,他想讓王家這根獨苗兒將別人家的孩子都比下去,好讓自己人前露臉;為了這個目的,王世舉可謂是煞費苦心,還真像他老子的快板書裡唱的那樣,無所不用其極,在那個老師是“臭老九”的年代,仇老師被人鬥來鬥去的廢了一條胳膊,王世舉從來都不會參與這事兒,總能借故巧妙的找到不能到場的借口,既不給人落下話柄,又可以不被人記恨。不僅如此,等鬥爭的人離開了,他還會趁著夜色掩護,將自己原本就不怎麽寬裕的吃食給人尤其是仇老師送去一些,可能是受戲文的影響,王世舉從來不對人打罵,甚至連對小孩子都這樣,他對仇老師更是尊敬有加,因為他深深懂得,想要自己的孩子飛黃騰達,只有靠仇老師這個村裡唯一識字兒的先生了。雖然當時自己的兒子還遠不到上學的年紀,他就能算計得如此長遠,想想都讓人害怕。
王世舉,也就是王高衍的父親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一條,那就是,他這寄予厚望的兒子,他這根被寵壞了的獨苗兒,從小就對書沒有興趣,雖然仇老師帶著報恩的心教導王高衍,可這小子竟成了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讓幹啥都行,別讓自己讀書就行,王高衍雖然和王攀一樣不愛讀書,可兩人還是有區別的,王攀是一肚子壞水兒,搞破壞,來惡作劇是家常便飯,而王高衍則不同,他僅僅是調皮,屬於那種人畜無害型的,不知是受到長輩們言傳身教的熏陶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王世舉教他一些爺爺傳下來的戲文,他過耳能誦,老師讓他背詩也能勉強完成;可就是別讓自己寫字看書。用王世舉的話講就是“看見書比他爹死了都難受”。王世舉可不是王攀的父親,對待教育孩子簡單粗暴,人家是學過戲文的,講就策略,王世舉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可謂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他講究多措並舉,綜合運用;他會對兒子動之以情,表演的那叫一個到位,煽情的語調配合得體的動作,讓石頭見了都得動容;人家還曉之以理,深入淺出的給兒子論證知識的眼前價值和長遠價值,以及深不可測的隱藏價值;他也會誘之以利,許諾如果王高衍讓自己在人前露臉了,就有如何如何的各種物質獎勵和精神嘉獎;他更善於使用的一招就是示之以威,他會言之鑿鑿地警告王高衍同學,如果不按照他指示的道路前行的話,前方將會是萬劫不複的毀滅性的後果等等。
可是,王世舉的處心積慮換來的,卻是加倍的叛逆和無視,王高衍用行動和言行在亮明自己的態度,那就是,咱什麽都好商量,就是別讓讀書。
王世舉父子之間的這場鬥爭好像已經無解了,在萬念俱灰之際,王世舉理所當然的認為,王攀的父親王金鎖的那些招數可能就是終極大招了;他解下了皮帶,拿起了棒子,掄起了藤條……“棒打出孝子”這在哪朝哪代都適用,王世舉對自己說道。
可是,複製王金鎖的教育方式,也毫無懸念的複製了結局,就在王世舉對王高衍一通歇斯底裡的棍棒交加後,王高衍,原本除了不愛上學外沒有什麽缺點的王高衍,竟然也在不吃不喝不說話一天之後,選擇離開了家,步了王攀的後塵。
西臨縣本來就是距離省城最遠的一個縣城,而東柳林鎮又是距離西臨最遠的一個鎮子,這裡既窮又偏,屬於典型的地廣人稀,大夥兒千年一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旦走進村外的原野,再想找到一個人基本上就是大海撈針。在王世舉一家人對兒子進行了兩天的搜尋後,基本驗證了這個推斷。王攀的離家出走,王金鎖尚且可以到會計家鬧上一陣子以發泄心裡的煩悶,可距離王攀出走還不到兩個月的王高衍的出走, 卻是讓王世舉徹底崩潰了。他用一生的算計想要得到的榮光,卻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的出走而徹底崩塌了,王世舉仿佛是一夜間老了。
相比於自己的兩個發小兼同學,任家旺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家旺的父親和大多數的農民一樣,屬於那種沒啥出息的類型,他壓根兒就沒指望孩子有出息,“母雞能下鳳凰蛋啊?”任老爺子總愛這樣說,他認為自己沒出息,孩子能好到哪裡去呢,讓家旺上學就是因為家裡的活計兩個哥哥和自己就能輕松完成,用不著家旺添亂,加上家旺毛手毛腳的很難指望得上,讓家旺放羊,他會因為去烤嫩玉米而將羊差點兒放丟了;讓他去割草喂豬,他會因為到河裡玩讓鐮刀被河水衝走。用家旺母親的話講,家旺就是“一個專門來禍害家裡的冤家”,對於家旺,任老爺子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嚇也嚇了,可就是依然只會給家裡添亂,於是,家旺就被送到了學校念書,任老爺子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一年花上五毛錢讓他讀書,能認幾個字兒更好,學不好也無所謂,總比看見他搗亂就頭疼強。
沒成想,就是這個不被人看好的任家旺,居然陰差陽錯的成了村裡第一個走出小村到鎮上讀初中的學生。家旺有時候也想,做人,或許就和自己讀書一樣,應該順勢而為,凡事盡力去做就好,水到自然渠成,真沒有必要去太較真兒,就像野外的小樹,讓它自由生長就是最好的管理,再彎曲難看的小樹,在長了十幾二十年之後,也差不到哪裡去,“汪高衍就是也一個很好的例子。”家旺對自己說。